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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杨家族的滋养

杨绛是杨家西式教育培养的女儿,也是钱家传统教育熏陶的儿媳

□ 本刊记者 李鹭芸 《 环球人物 》(

    杨绛去后,《环球人物》记者来到苏州庙堂巷16号忠仁祠,看到门窗紧闭,早已荒废。沿着狭长的青石砖弄堂往里走,有几户人家,却大都不知道这里是杨绛的故居。媒体同行们嗅觉灵敏,在有些杂乱的弄堂里架起长枪短炮,低声抱怨祠堂常年失修,寻不着好光线,影响了取景。当年竖在大杏树下的荡木架早已无迹可寻,曾躺在荡木上仰看“天澹云闲”的杨家女孩儿“阿季”现在也走了。百年芳华成烟云,不知还有多少后人会想起这里曾有过的四季芳菲。

    “他们好像老朋友,无话不谈”

    1911年7月17日,杨季康出生于北京,有3个姐姐。许是因为刚出生就透着灵性,父亲对这个女儿特别钟爱。

    父亲杨荫杭是无锡人,笔名老圃,曾两度留洋,是位进步青年。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法律系时,和留日学生组建了励志会,创办了第一份留学生杂志《译书汇编》,专门译载欧美政法方面的名著。

    杨荫杭回国后在官场屡受排挤。辛亥革命后,他先后被任命为江苏和浙江高等审判厅长,但任职不久,就因在一桩恶霸杀人案中坚持司法独立,得罪了浙江督军和省长,被调回北京。1919年末,时任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的杨荫杭又因得罪官僚,愤然辞职回乡——这个时间恰好让小女儿杨季康在北京亲历了“五四运动”。所以杨绛一去,身在“五四”现场的人大概也就没有了。

    杨荫杭希望阿季也做一个耿直的人。他专门给阿季讲了自己闹的“笑话”:他还是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时,一个军阀到了上海,当地士绅联名登报欢迎,他在欢迎名单里看见自己的名字,查问得知是一名部下擅自做主,以为名字既已见报,他不愿意也没办法。哪知他立即登报声明自己没有参加欢迎。朋友劝他:“声明也可以不必了。”但他硬要坚持。说罢,他问阿季:“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敢于说不)!你敢吗?”

    阿季的母亲唐须嫈(音同英)也是知识女性,曾在上海著名的务本女中读书。杨荫杭特立独行,但唐须嫈始终给予丈夫包容和支持。不论他南下北上,她总是携儿带女随行,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

    在阿季记忆里,父亲不爱去鞋店,母亲便拿一只旧鞋到鞋店做样式,让伙计把各式的鞋送到家里任父亲挑;父亲不爱上理发店,母亲便请理发师上门;母亲爱读书,父亲时常与她说起办理的案件,不时议论伦理道德问题,“他们好像老朋友,无话不谈。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反思,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事态》。”

    父亲的刚正耿直,母亲的温柔敦厚,对阿季性格的形成和日后的为人处世都有很大影响。她后来曾说:“我们姐妹中,三个结了婚的,个个都算得贤妻;我们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

    一星期不看书,“一星期都白活了”

    民国时期,江南大部分有些名望的家族还在固守崇儒传统,杨荫杭却不同,为子女选择了上海启明女校——由法国天主教会创办于1867年的一所女子学塾,专门招收非教徒。杨荫杭认为该校教学好、管理严、校风正,能为学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础,就把家族女眷相继送去读书。阿季8岁时,也踏进启明的校门。

    阿季的语言天赋在此时显现,她最喜欢“英文课堂”,学英文、法文的学生,都在这里自修。每个人的课桌是固定的,几年不变。学生的课本、文具和手工课的针线活儿,都放在课桌肚子里。课桌特别大,她写字时,伸笔蘸墨水都够不着。每学年结束时,学校都要演戏招待家长和来宾,有法文戏、英文戏,阿季总是演得很投入。

    1923年,杨荫杭率家迁居苏州,阿季转学到了振华女校,陶行知曾赞它是“数一数二的学校”。阿季就读时,校长是明朝大学士王鏊的后代、留美博士王季玉。每天晨会,这位一生嫁给教育的校长总用软软的苏州话坚定地说:“昵振华要实事求是!”80年后杨绛还牢记这句话。

    阿季偏科严重。英文课,她的程度高出同班生一大截。老师提问,总让她“先别讲”,等别人都答不上来再让她答。物理习题,同学中除一二人外都抄她的。让人意外的是,各科中她最糟的是国文,第一学期只考了60分,那时振华是65分才算及格。为此,她下狠心读古书,老师讲老子《道德经》选段,她隔几日便把整本《道德经》背熟;父亲教她一段《左传》,她便通读全文。

    假期在家,也是读书。阿季尤其“喜欢词章之学”,一次读到李后主的词,很是喜欢,便四处找他的词。每晚临睡,父亲总要朗声读诗,阿季常伴左右。父亲有一次问她:“三天不让你看书,会怎么样?”她答:“不好过。”又问:“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1928年6月,阿季用5年时间修完6年中学课程,从振华提前毕业,免试进入苏州东吴大学,成为杨家第一个大学生。东吴大学图书馆里书多,阿季常和同学讨论新书、新理论,如弗洛伊德心理学,爱因斯坦相对论等等。她在文学上也崭露头角,作品常发表在学校年刊上。

    1932年,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眼看开学无期,阿季便选择北上,在清华初遇钱锺书。翌年,她考上清华研究院,得与钱锺书谱写一曲珠联璧合的“清华之恋”。

    两个文人家族的联姻

    苏州大学学者杨虎认为,家族联姻是民国时期江南各大家族实现文化交流的重要手段。家族中有才学的女子受到父兄和夫家文化的双重影响,又将传统妇德与知识女性的智慧融合,对于家族文化的累积与演进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对子女启蒙时期的教育更是影响巨大。钱杨的婚事,恰好遵循了江南文人家族互通婚姻的规律。

    进了钱家门,杨绛发现比起她的父亲,钱家的教育传统得多。公公钱基博是一个保守的儒家学者,对20世纪排山倒海的“西学东渐”视若无睹,盯着钱锺书从小念古文,又不许女儿用“舶来品”化妆,不许儿子穿西装。

    杨绛曾回忆,有一年钱基博到清华任教,寒假没有回家。钱锺书没有了严父管束,很是自由,借了《小说世界》  《红玫瑰》  《紫罗兰》等很多刊物恣意阅读。等到暑假,父亲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命钱锺书写一篇文章,结果文章不文不白,用字庸俗,父亲气得把他痛打了一顿。

    1935年8月,钱杨两人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终于扎进西方文学的海洋。钱锺书在埃克塞特学院读文学。杨绛本打算进女子学院读文学,但名额已满,便自修西方文学。牛津大学的大课有很多旁听生,杨绛总是穿着旗袍和两个修女坐在课堂侧面的旁听座上。旁听生没有作业,不做论文,不考试,杨绛正好把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

    牛津大学总图书馆叫Bodleian Library,藏书500万册,手稿6万卷。钱锺书将其译为“饱蠹楼”——这时钱家儒学功底就见真章了,能把两个英文单词译得如此信达雅。夫妻俩在这里埋头用功,可不就像饱吃一通的书虫。

    “饱蠹楼”的书向来不外借。临窗有一行单人书桌,杨绛就占据一张桌子,读不完的书留在桌上,下次来接着读。她给自己定了一个课程表,英国文学从乔叟开始,一个一个经典作家按文学史往下读,主要作品都从头到尾细读。除代表作外,也读有关评论。18世纪到20世纪的文学经典,但凡能借到的都读。法国文学也是如此。

    杨绛爱诗,中外文诗都爱,也爱和钱锺书一同背诗。他们发现,如果两人同时把诗句中的某一个字忘了,怎么凑也不合适,那个字准是全诗中最欠贴切的。她总说:“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钱锺书还有个体会:一本书,第二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有许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能发现。

    除了杨绛读不懂的哲学和文艺理论书,夫妻俩总交流看书心得。“我们文学上的‘交流’是我们友谊的基础。彼此有心得,交流是乐事、趣事。钱锺书不是大诗人,但评论诗与文都专长。他知道我死心眼,爱先读原著,有了自己的看法,再读别人的评论或介绍。他读到好书,知道我会喜欢的,就让我也读。”

    “吾家读书种子,惟健汝一人耳”

    在牛津,杨绛还有了和钱锺书唯一的爱情结晶——女儿钱瑗。他们叫孩子“圆圆”,爷爷则给她取名“健汝”。钱锺书总说女儿“刚正,像外公;爱教书,像爷爷”。钱杨两家迥异的教育传统和品格,在钱瑗身上合流了。

    钱瑗两岁时,看到父母看书,就过来抢书。父母为求看书清静,给她专门买了丁尼生的全集。钱瑗坐在高凳里,前面摊一本大书,手里拿一支铅笔,学父母的样,边看书边在书上乱画。钱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识字很快,读书也很快,小人书不经读,杨绛就特意为她挑选长的故事书。有一次杨绛买了一套《苦儿流浪记》。钱瑗才看了开头,就伤心痛哭,一大滴热泪掉在凳上足有5分钱的镍币那么大。杨绛只好把书藏起来,为她另买新书。

    1948年夏,钱瑗的太爷爷百岁冥寿,分散各地的钱家人都回无锡老家相聚。一日,钱基博在厢房小睡,醒来见一女孩子独坐于他房里看书,看过的书铺了一地。院子里一群孩子都在吵吵闹闹地玩,这女孩子却丝毫不受影响。钱基博就问她是谁,这才知道是“女孙健汝”。

    那时钱瑗11岁,已读过《西游记》《水浒》等小说,正在父母的引导下读文言小说。她在爷爷房里找到一小柜子《少年》,又嫌读起来不够味儿,一本本翻遍了,弄得满地是书。钱基博装着漫不经心考问她,结果大为惊奇,认定钱瑗是读书种子。从此“健汝”跃居爷爷心上第一位。他对钱锺书二弟、三弟说:你们的这个那个儿子,资质属某等某等,“吾家读书种子,惟健汝一人耳”。 

    1997年,不满60岁的钱瑗因肺癌转脊椎癌去世。杨绛痛惜女儿“这‘可造之材’未能成材,‘读书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因钱媛无子女,钱杨两家共同培育的“读书种子”再无延续。次年,杨绛一生的灵魂伴侣钱锺书也与世长辞。至亲离去,她只剩看书,写书。从2001年起,杨绛将个人稿费和版税捐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到2012年底,奖学金捐赠累计逾千万。

    杨绛百岁时发表百岁问答《坐在人生的边上》。在奉献了一个世纪的智慧与思索后,她离开人世,带走了江南钱杨两家滋养出的一段传奇,“他们仨”终再团聚。

    (本组文章参考了《杨绛全集》及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

最后的日子
杨绛,何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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