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民,1943年生,山西人。北京大学经济学硕士,北京工商大学教授。现任国务院特邀监察员、国家价格指导委员会委员。多年从事经济学普及写作,著有《经济学是什么》《小民读书》《黑板上的经济学》等。
“大众经济学家”梁小民有一个让人嫉妒的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架严丝合缝绕着别墅二楼的墙壁整整一圈,把会客厅、写字间和阅读室都围在里面,配上水晶吊灯和西式桌椅,让《环球人物》记者有种穿越到19世纪欧洲的感觉。
这里是北京的郊区怀柔,既非庙堂之高,也非江湖之远,却足以让人享受世外田园的宁静,感受文化带来的乐趣。在今天的中国,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奢侈品。记者也就不难理解,梁小民何以笔耕不辍,写出那些妙趣横生的经济学故事。
让“一介小民”生活更美好
刚刚过去的9月,梁小民读了27本书。按照惯例,他每个月都会通过媒体专栏公布自己的书单,既是推荐,也是书评。这些书包罗甚广,但数量最多的并非他的老本行经济学,而是他最喜欢的历史。
“当年考大学的时候,我第一志愿是北大历史系。”梁小民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说。那是1962年,梁小民是山西省的文科状元。那年北大在山西只计划招收三名学生,历史、中文、经济系各一名。从小就喜欢读文史书籍的梁小民最后却被调剂到了经济系。开学后他想换专业,被学校拒绝,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念了下去。
毕业时正赶上“文革”,梁小民被分配到哈尔滨通河县林业局下面的一个林场,当了一年伐木工人,后来在林业局中学找了一份教师的工作。当时他以为一辈子就在那里了,无聊的时候就看书打发时间。“我的英语就是那时自学的,从内部书店买教材,回去自己看,后来读写都没问题,但听说不行。”梁小民笑道。本来以为这些知识都用不上,直到“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梁小民在1978年通过研究生考试,又回到了北大经济系,毕业后留校任教。
当时知识分子的生活处境相当窘迫。到1985年,梁小民一家还和另两位教师家挤在一套四室一厅的单元房内。当时国际关系学院有意挖他,给出的待遇是“三室一厅独立住房”,梁小民有些心动。但时任北大校长丁石孙说了一句“你是学校承上启下的人”,把他留住了。直到儿女大学毕业,无法继续住宿舍,梁小民才于1991年调入北京商学院(现北京工商大学)任教。
1994年,梁小民受商务部派遣,前往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期货理论。“我在国内教研究生宏观经济学,到康奈尔后就去听这门课,结果只听了两堂就听不下去了。美国的经济学无论课堂还是教材,全是数学模型推导,还不是普通的高等数学。而我的数学底子不行,于是意识到在这条路上没有前途。”梁小民有过攻读博士的冲动,但种种现实因素还是让他放弃了这个计划。“美国很多经济学家都致力于经济学的普及工作,于是我也决定换个方向,开始撰写一些通俗性、普及性的经济学文章。”
回国后,梁小民把经济学常识融入社会生活和历史文化中,先后在主流媒体开设多个专栏,出版了多部经济学普及读物,包括《经济学是什么》《小民谈市场》《黑板上的经济学》《微观经济学纵横谈》《寓言中的经济学》等。此外,他还翻译了美国经济学家曼昆的《经济学原理》,被视为国内经济院系的经典教材。
把经济学通俗化的诀窍是什么?梁小民认为,经济学原理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同一个问题可以从各种角度进行分析,其中也包括经济学。他总能找到两者的相似之处,加以解读。“比如武侠小说中各个门派和高手,在激烈的竞争中谋求生存和发展,正如无数企业和个人在市场中的竞争。各派武功就像各家企业的特色产品,有垄断、创新、核心技术乃至产权保护等诸多问题。”梁小民希望,经济学知识能变成一种好玩的“闲话”,无论小学生还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能看懂,从而让“一介小民”的生活变得更美好,这也正是他一直被称为“大众经济学家”的原因。
2003年退休后,梁小民的生活只剩下3件事:讲学、写专栏、看书。近年来,“看书,什么都看”越发成为他生活的重心:2014年,他一共读了315 本书;2015 年上半年,他已经读了158本。在远离尘嚣的幽静之所潜心读书,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市场手段总比行政手段好”
《环球人物》:写了这么多通俗经济学读物,您是希望自己的作品有启蒙作用?
梁小民:当然。我希望大家对经济学有点了解,看问题的方法和以前就会不一样。比如对于金钱、富人的看法,中国一些传统观念与今天的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矛盾,可以通过经济学知识的普及让社会变得更和谐。
《环球人物》:您被视为“敢说真话”的经济学家之一,在您看来,目前中国经济的关键问题是什么?
梁小民:还是转型。过去30多年的发展成就不容否认,经济的发展也带来了思想的开放,这种进步是巨大的。但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比如经济结构失衡,也造成了现在的经济停滞。过去主要是数量型增长,靠人工和资源,缺乏技术创新,最后导致环境破坏非常严重,难以持续。从高增长转入新常态后,中国必须有自己的硬实力。现在很多人对创新理解有误,年轻人开个网店、办个网站都叫创新。真正的创新是要有核心技术的,是实打实、硬碰硬的科技进步,这必须依靠深层次的制度改革才能实现,让国企愿意去创新,让民企有能力去创新。
《环球人物》:在停滞和转型阶段,房地产还会反弹吗?
梁小民:我认为房价还会涨的。中国的基本国情是人口多,房子长期处于供小于求的状态。虽然农民工买得起房的人比例小,但基数大,还有一部分城市人口需要改善住房。此外,中国的城市化还处于刚起步的阶段。虽然数据显示目前城市化率达到50%以上,但那是包括在城市打工的农民在内的,实际上,他们没有城市户口,医疗、子女读书等基本福利都没有,这算什么城市化?中国真正享有城市福利的人口只有27%,而一些发达国家早在20世纪初就达到了50%的城市化率。所以未来一线城市房价上涨是肯定的,二、三线城市要具体分析。经济发达地区的房地产发展会较好,经济发展较慢的地区,如一些县级市,房子已经盖得太多,未来十几、二十年之内很难有转机,一些特殊地区的房价还有可能崩溃。
《环球人物》:老百姓在这些问题上是否存在误区?
梁小民:很多百姓分不清界限,什么涨价都反对。应该分清什么是公益性的,什么是经营性的。比如水电,只能用涨价来限制人们的行为。水不涨价都浪费水,电不涨价都浪费电,最后必然导致能源危机。还有汽车的问题。十多年前,我在报纸专栏上主张用经济手段减少汽车数量,解决交通堵塞,当时很多人抨击我。十多年后,北京要提高停车位收费,又把这篇文章拿出来了。对于北京这样的城市,必须通过高价格限制交通,包括汽油高税收、道路收费、停车收费等,否则无法解决拥堵问题。
还有医疗,也应该用市场手段管理,因为优质医疗资源是有限的。未来医院应该分成两类:一类是私立医院,比如现在的三甲医院,都可以改成私立;二是公立医院,比如社区医院,提供基本医疗服务,不以赚钱为目的,再穷的人有了病都能得到治疗,这就是公益性质的。但如果你想享受更好的医疗服务,就要付出更多的钱,这就是市场化原则。
《环球人物》:您认为用市场手段总比用行政手段好?
梁小民:当然。只要是在公开透明的法治下,用市场手段才能保证公平,而用行政手段则会导致特权,过去规定什么级别以上才能买软卧、头等舱,这就是特权。再比如汽车摇号,也是不公平的行政手段,往往导致需要买车的人摇不上,不需要的反而能摇上。换句话说,买汽车是人人都有的权利,如果要干预,应该用高价格限制,而不是你有权买,我没权买。
“金钱是衡量贡献的基本标准”
《环球人物》:在经济社会里,怎样认识金钱才是正确的?
梁小民: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就是以经济为中心的,这无法否认,也无需否认,所以不要认为谈钱很卑鄙。西方经济学家哈耶克把人类社会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因为有权才有钱,另一种是因为有钱才有权,他认为两种社会都有缺点,但比较起来,后一种比前一种要好。
我认为在法制完善、竞争充分、权利平等的社会里,金钱是衡量人对社会贡献的基本标准,但不是唯一标准。换句话说,在正常的社会里,有钱人应该是对社会贡献更大的人。目前中国有些人的钱是不正常渠道获得的,这个不正常。
《环球人物》:最近大家在热议屠呦呦获奖与黄晓明婚礼的比较,后者花了两亿元,前者的奖金不够在北京买套房,从经济学角度应该怎么看?
梁小民:我认为两者在经济上没有可比性。明星是一种商品,顶尖明星是供给特别稀缺、需求非常大的商品。比如天赋好的歌星,粉丝就是觉得听他们唱歌值得,票就能卖高价,这是真正市场化的行为。何况明星的商业价值就那么几年,很快就过去了。但科学家并不是商品,历来不以金钱衡量其价值。另外,在一个法制健全的社会里,科学家的贡献是有专利的,依靠专利,他们也可以获得巨额财富。如果屠呦呦是一位外国科学家,可能早已凭借专利收入成了富豪。类似的还有文字工作者,国外版权保护到位,不同级别的作者薪酬也相差悬殊,这就是市场化的做法。目前中国知识分子收入低正是我们市场化不完善的结果。
《环球人物》:法制完善是市场化的前提?
梁小民:是的。我特别强调法制规范这个前提。不是知识不值钱,而是没有制度保障。钱本身无所谓公正、平等,相反,钱可以成为很好的衡量尺度,也是社会发展的基础。有了钱才可以扩大事业规模,保证一个行业健康持续地发展,这才是合理的机制。中国经济目前的很多问题,就是法制不健全、执行不力造成的。但我仍然保持乐观,经济体制不可能一下子改,还是要在稳定的前提下实现转变。纵观西方国家走过的道路,社会转型期法制不完善都是必然现象。所以我认为原富无罪,就像小孩一样,必须经过“乱折腾”的阶段,才能最终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