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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是62年来首部获得雨果奖的亚洲作品

刘慈欣的星际穿越

□ 本刊记者 王肖潇 《 环球人物 》(

    刘慈欣凭借《三体》摘得第七十三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的消息,是以一种极具科幻色彩的方式揭晓的:北京时间8月23日下午,正在国际空间站远征的宇航员林格伦在太空中公布了这一获奖结果。视频传回美国华盛顿州斯波坎会议中心时,刘慈欣并不在颁奖礼现场,只是委托译者刘宇昆宣读了获奖感言:“雨果奖是科幻界的一座灯塔,但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得这个奖。”

    3天后,《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刘慈欣。继3年前的专访后,这是本刊与他进行的又一场关于科幻的对话。

    对获奖冷静得像个旁观者

    刘慈欣说自己“从没想到” 会获奖,并不夸张。由世界科幻协会颁发的雨果奖,是公认的最具权威性和影响力的国际科幻大奖,堪称科幻界的诺贝尔奖。2015年的这一奖项,由协会5950名成员投票评出,创下投票数最高纪录,刘慈欣更是该奖项自1953年设立以来的首位亚洲获奖者。

    喜讯传来,一场有关《三体》的舆论盛宴随即达到高潮。刘慈欣的手机进入“轰炸模式”,祝贺的短信、约访的电话络绎不绝。来自国内外的溢美之词也接踵而至:国内媒体认为,《三体》获奖再证中国“软实力”的提升;欧洲航天局前高管、著名计算机和物理学家久里奥·普里斯科第一时间撰文,认为“中国科幻作家已在这个领域走到前头,而我们(西方)却在近年来失去了敢于思考和敢于探索的精神”;《华盛顿邮报》刊载署名文章,大赞刘慈欣写出了一部“深奥的、充满创新战略思想的史诗作品”……

    一波《三体》的阅读热潮也蜂拥而起。在淘宝指数上,23日当天,《三体》的搜索量汇出一条近90度的陡峭直线,搜索指数高达7207,而平时仅为400到800;亚马逊的数据显示,自23日获奖以来,《三体》系列的分册与套装销售涨幅超过10倍,并多次获得单小时销量冠军。

    作为这场盛宴当仁不让的主角,52岁的刘慈欣却冷静得像一个旁观者。他甚至与《环球人物》记者调侃:“除了我之外,别人似乎都比我兴奋。”直到一位中国宇航员发来祝贺短信,他才真正激动起来。“对我而言,宇航员像是人类开拓外太空生存最先锋的刀尖,我特别敬重他们,见了他们总会特别激动,就像粉丝见了明星一样。”

    8月29日,获奖后的第六天,刘慈欣出现在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的读者见面会上。活动开始前一小时,热情的读者已经排起百余米长的队伍,600套图书不到1小时就被抢购一空。而获奖前,他的签售会“多是家长领着八九岁的少年儿童来参加”。 

    《三体》热潮堪称现象级别

    刘慈欣被誉为“中国当代科幻第一人”。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一边在山西省阳泉市的娘子关发电厂担任计算机工程师,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出版了13本小说集。他连续数年获得中国科幻文学最高奖银河奖,2013年,更是以370万元的年度版税收入,成为第一位登上中国作家富豪榜的科幻作家。

    此次获奖的《三体》第一部,创作于2006年。加上第二部《黑暗森林》和第三部《死神永生》,《三体》系列小说在国内外受到的热烈追捧,堪称现象级别。

    《三体》系列小说讲述了地球文明在宇宙中的兴衰历程。物理学家叶文洁在“文革”劫难之后,对人类文明和人性丧失了信心,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联系上距地球4光年的三体文明,彼时,三体文明正苦苦挣扎在严苛环境之下,意欲将地球作为殖民对象。他们在地球上培植以叶文洁为精神偶像的代理人三体组织,并用技术手段锁死了地球科技发展的可能性。幸而人类觉察到三体人的阴谋,成立了与之作战的指挥部。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在这样的对立中接连上演……

    刘慈欣说,《三体》的创意,是他用了几年才打磨成型的。“作为业余作家,我没有大块的写作时间,一般是在提笔前详细想好故事的整体结构。想的过程相当漫长,就像一棵植物在心里慢慢成长。”

    创作过程中,刘慈欣并不把人物看做最重要的元素。“人物只是讲故事的工具,而宇宙这个主题,要比人物间的纠葛宏大得多。”他将大部分精力花在创意上,“有了好的科幻创意,再琢磨怎样才能让它和日常生活发生关系”。

    在这三部曲中,刘慈欣展现了超乎寻常的脑洞:用相机胶卷显现死亡倒计时、用纳米材料组成的细丝织成天网割碎巨轮、三颗太阳造成的日夜颠倒和文明灭绝、几乎能反射100%电磁波的无坚不摧的宇宙探测器“水滴”……这些想象表现出难得的科学性,并通过冷静的叙述和分析让读者身临其境。

    《三体》的面世,很快俘获了国内科幻爱好者的芳心。他们成立了专门的贴吧,探讨书中出现的种种精妙情节,并将这位永远戴着黑框眼镜的理工男视为偶像,亲切地称他为“大刘”。

    通常,科幻小说并不被主流科学家看好,甚至被后者轻视,但《三体》是个例外。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学家李淼就坦言,自己看完了刘慈欣的所有作品。“他的书特别有想象力。看大刘的东西就像看金庸一样,你都不想看别的同类作品。大刘对物理学非常熟悉,他想探索现代物理学给未来提供的无限可能性。”李淼甚至专门写了一本《三体中的物理学》。

    2014年11月,在国内销量突破数十万册后,《三体》第一部的英译本在美国正式发售,成为新中国输出到美国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其一度登上亚马逊的“亚洲图书首日销量排行榜”榜首,并入选“2014年度全美百佳图书榜”。消息传回国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不禁感慨道:“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水平。”

    这样的成就意味着什么?面对《环球人物》记者,刘慈欣的表现依旧淡然:“中国的科幻从晚清开始由西方输入,如今我们的科幻反向输出到西方,这条路整整走了100多年。在我之前,有很多推广科幻文学的前辈,我很荣幸地在今天接过阶段性冲刺的最后一棒。”

    “文革”中,在小城市追逐科幻梦

    浩瀚的宇宙、宏大的叙事之外,刘慈欣生活在一个并没有太多科幻情结的小城市——山西阳泉。2014年,大热的科幻影片《星际穿越》上映后,刘慈欣带着家人到电影院观看,结果连他们一家人在内,整个放映厅只有6位观众。

    刘慈欣供职的发电厂,位于阳泉远郊的娘子关。科幻作家韩松曾写过一篇《路过科幻圣地娘子关》,形容此地天空灰翳、山崖寸草不生,有许多煤厂及火力发电厂,黑烟滚滚,无人能将这样一个地方与中国迄今为止最好的科幻小说联系在一起。韩松感慨道:“过娘子关的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幻想发生于贫瘠、创痛和追赶。”

    贫瘠、创痛和追赶,确是刘慈欣的科幻关键词。

    刘慈欣的父母在山西省的一家煤矿工作。“文革”期间,矿上成了各派别武斗的重灾区。父母受到冲击后,他被送回数百公里外的河南省罗山县农村老家。

    1970年4月25日夜晚,7岁的刘慈欣站在村里的池塘前,和大家一起仰望晴朗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有一颗“小星星”缓缓飞过,那是中国刚刚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当时,距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进入太空已经13年了,距第一名宇航员飞出地球也有9年,而就在此一个星期前,‘阿波罗13号’飞船刚刚结束险象环生的登月飞行返回地球。但这些我(当时)都不知道。我看着那颗飞行的‘小星星’,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好奇和向往。”与这些感受同样让他记忆犹新的,是饿得咕咕作响的肚子,还有身后破旧茅草房中透出的昏暗煤油灯光。

    “文革”、人造卫星、饥饿、煤油灯……这些相距甚远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塑造出童年刘慈欣脑海中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小学二年级时,刘慈欣转到阳泉读书。“我父亲有一大箱‘文革’时的禁书藏在床底下,我就偷偷拿出来看。”其他的书读完了,他都没有太大兴趣,直到读到凡尔纳的《地心游记》,才如获至宝。“这本书好像是为我而写的,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它。”正是那天,刘慈欣从父亲口中第一次听到了“科学幻想”这个词。

    于是,在那个文化生活极其贫乏的年代,刘慈欣开始追逐自己的科幻梦。《海底两万里》《太空神曲》《仙女座星云》……他沉浸在科幻经典作品中,无法自拔。

    1981年,刘慈欣参加了高考。填完高考志愿后的一天,他翻开英国作家亚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书中那广阔的宇宙,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敬畏。那个时候,阳泉还能看到淡淡的银河,我仰望天空,忽然觉得高考志愿都是非常小的事情。”

    最终,刘慈欣进入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电工程系学习。1985年毕业后,他回到山西阳泉,成为娘子关发电厂的一名计算机工程师。但内心深处,他还是想通过科幻小说,用想象力创造出自己的世界。“我一直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游吟诗人唱出来的,也不是剧作家和作家写出来的,而是通过科学讲出来的。科学所讲的故事,其宏伟壮丽、曲折幽深、惊悚诡异、恐怖神秘,甚至多愁善感,都远远超出文学的故事。”

    1989年,刘慈欣开始创作科幻小说,10年后才首次在《科幻世界》杂志上发表了《鲸歌》和《微观尽头》两篇作品。自此,他凭借自己笔下精妙的科幻世界,一次又一次让读者领略到超乎寻常的奇迹与奇景:《中国太阳》中,中国在太空中修建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用来调节气候;《流浪地球》中,当科学家们得知太阳即将毁灭,开始在地球的一侧安装巨大的发动机,试图将地球环境圈打包成移民的方舟;在《超新星纪元》中,因为距离突然爆发的超新星太近,受到强烈辐射的人类开始大量死亡,地球上最终只剩下13岁以下的孩子……

    “心忧柴米油盐,不忘仰望星空”

    就是这样一个脑洞大开的刘慈欣,在现实生活中,却分裂出另一个迥然不同的自己。

    有人在知名问答网站“知乎”上提问:“ 《三体》作者刘慈欣在生活中是个怎样的人?”不多时就收到10多个回答,它们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词:低调谦和。

    《三体》走红后,对于媒体记者前往山西采访的要求,刘慈欣一概拒绝。他警觉地划出一条分界线,将科幻与现实截然地分开。在娘子关发电厂生活近30年,他的身份一直是一名普通的计算机工程师。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形象,甚至担心周围的人察觉到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奇妙世界。“我所处的社会不喜欢科幻迷这样的人,在我们那儿,当领导比写科幻重要多了。特别是我们这种国企,如果你年纪都不小了还喜欢科幻,别人会觉得你幼稚,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于是白天上班,晚上写作,一直处于“半地下状态”。构思作品时,他习惯在庞大的厂区里散步,不时仰望浩渺的星空。他的正业也一直“务”得不错,至今仍是山西电力系统专家团成员。

    刘慈欣的一位同事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厂里高中生都没几个,买本《科幻世界》都要坐几个小时的车,看科幻的自然更少了。”再加上刘慈欣平日里很沉默,当年厂里没几个人知道他写科幻的事情。2001年,刘慈欣凭借短篇小说《全频带阻塞干扰》获得银河奖一等奖,有同事对他说:“刘工,有个写小说的和你名字一样。”他听了只是沉默地笑笑。

    3年前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刘慈欣曾说,科学的神奇性是科幻文学的核心,而这种神奇性,只有在大都市范围之外的人才能感受最深。“另一方面,城市人际关系太丰富,各种诱惑太多,也让人很难静下心来写作。但在这里,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算知道我在写科幻,也不会有人感兴趣,这是一个很理想的状态。”正是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他选择一直待在阳泉。“以前在偏僻的地区写长篇的东西查不到资料,现在不存在这些问题,有网络,想查什么都能查。最后一个障碍消失之后,到那种比较僻静的地方,对写作还是有利的。”

    刘慈欣不发微博,不用微信,很少参加科幻圈的聚会,和读者也保持着一定距离。“我现在和外界联系就两个渠道,一个电话,第二个就是电子邮件,如果想不受干扰,只要掐断这两个渠道就完全独立了。”

    生活中,刘慈欣也面临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的问题,要教育孩子、照顾老人,还要考虑自己的未来。国家号召节能减排以来,娘子关发电厂已被关停,刘慈欣“赋闲在家”写科幻。这让一向淡定的他一度陷入了等待与彷徨:“未来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刘慈欣说,自己“在生活中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只有在科幻里,才有一些理想主义”。“其实,自己的科幻之路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在短篇小说《流浪地球》的前言中,这个理性、低调、沉默寡言的理科男,罕见地以极具浪漫色彩的话来描述自己。

    世界因为未知而令人神往

    《环球人物》:生活中,您是一个脑洞特别大的人吗?

    刘慈欣:从科幻小说的角度来看,是的。因为写科幻所需的素材大多是超现实的,无法从日常生活中观察出来,需要作者具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

    《环球人物》:这种无尽的想象力,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慈欣:人类之所以拥有自己的文明,就是因为人类能够想象,这也是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比如生活中本不存在公司和国家,是我们根据需求构建出来的。正因为如此,人类社会才能发展到今天。科幻作品的想象也是如此,它颠覆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颠覆了现代科学的经验与水准,给未来创造了希望。

    《环球人物》:您此次获奖之后,科幻文学成了热门话题。您认为科幻文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刘慈欣:这个世界因为未知而充满了无限可能,让人向往,科幻就是将关于未来的种种可能都排列出来,这里面有最好的未来,有不好不坏的未来,也有最糟的未来。它并不是预言,却能给人们超乎寻常的体验。

    《环球人物》:我们注意到,美国的大部头科幻作品似乎比较多。能否对比一下中美两国的科幻环境?

    刘慈欣:美国每年出版1000多本长篇科幻小说,我国却不到100本;美国可能有成千上万的科幻作家,我国长期从事科幻创作的作家也就二三十人。两国科幻环境的差距显而易见。

    《环球人物》:中国科幻作品有望在短期内发展成熟起来吗?

    刘慈欣:我不这么认为。虽然媒体的关注度大大增加,但市场规模、读者数量、作家群规模、作品的影响力等实质性指标都还比较弱,中国科幻文学还处于比较低迷的状态,要想真正成熟起来并不容易。值得一提的是,我国目前的科幻作者科学素质都很高,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接受过名牌大学的理工科教育,有的甚至有理科博士学位。所以中国科幻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环球人物》:您的下一部作品预期什么时候问世?

    刘慈欣:之前构思了一个作品,酝酿了两三年,后来因为科学前沿有类似的成果出来,无奈放弃了。写作的过程是痛苦而漫长的,一个作家很可能一辈子也写不出几本能真正被人记住的作品。你问我多久能写出下一部作品,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不会写让自己都兴奋不起来的书。这倒不是出于什么责任感,只是写作已经很辛苦,如果不能让自己兴奋起来,就失去了乐趣。

刘慈欣的星际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