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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袁裕来,小心拿捏各种“度”

他起诉过300个行政机关,上至国家发改委,下至市县街道办

□ 本刊记者 卢楚函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

    袁裕来,1966年生,浙江之星律师事务所副主任,被称为“行政诉讼第一人”,其微博言论也备受关注。

    采访前,袁裕来曾在电话里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律所就在宁波公安局对面大楼。2015年1月31日下午,当记者赶到宁波公安局,在对面几栋楼上却没看到那块“浙江之星律师事务所”的牌子,最终在询问楼下商铺后方得其门而入。袁裕来有点无奈地告诉记者:“前阵突然通知说不让挂了,可能是担心不好看吧。”

    采访当天是周末,律所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袁裕来的办公室位于楼层尽头,不大的屋里,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大办公桌一角摆放的几摞《特别代理:民告官手记》。

    袁裕来,中等身材,留着板寸,初见时甚至觉得面相凶狠,说话带着浓重的奉化口音,语速很快,不打起精神很难听懂。

    虽然涉足的是行政诉讼这个“敏感地带”,但袁裕来走得一直平平稳稳。他自己总结说,“护身金钟罩”是他对“度”的精准拿捏和对“红线”的小心把控:不和当事人在法庭和律所之外讨论案件的法律问题,与司法部门良性互动。

    就是在这样准确地拿捏了法和理的分寸之下,他成功地代理了数千起行政诉讼案件,被称为“中国行政诉讼第一人”。

    最近,袁裕来代理了念斌出境就医被限制案。他对记者说:“四中全会提出‘依法治国’‘宪法为本’,我也一直在关注从上到下的民主法治进程,以及新近修订的行政诉讼法的落实实施情况。希望能从这个案件的办理中感受到这种变化。”

    打行政官司,脚趾头都会兴奋

    袁裕来回忆说,他从大学时就喜欢读哲学书,开始关心国家和人类的命运。

    他本科就读于浙江大学化工机械与设备专业,“可我真正喜欢的却是西方哲学,尼采、萨特、叔本华,还有弗洛伊德、荣格,读得如痴如醉,这些人的思想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大学毕业后,袁裕来被分配到了原上海石化总厂。“由于我满脑子装的都是大事,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进厂半年就被领导派到了政治轮训学校,从事普法教育工作。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对法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当时讲解的课程主要就是行政诉讼法。

    出于对法律的热爱,1994年,他在上海取得了律师资格,而且律考成绩名列前茅。在去某著名律师事务所应聘时,他被问的最多的却是:能否和某些部门的人搭上“关系”?

    这让他敏感地觉察到:“我们的文化习惯于找熟人,与公检法的关系,几乎是律师打开局面的必备条件。”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了。他的求职被婉拒了,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没什么“关系”。当年年底,他回到家乡宁波,因为“只有在家乡才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关系”。

    2000年代理的一个案子,让袁裕来坚定了代理行政诉讼的决心。当时,因注册商标被假冒,宁波佳乐电子有限公司和袁裕来一起去上海打假。

    上海徐汇区工商分局以保密为由拒绝告知查处结果,也不同意佳乐公司查阅案卷材料。为此,佳乐公司以徐汇区工商分局没有履行告知义务等为由,提起了行政诉讼,这在华东地区乃至全中国都是罕见的,官司在上海引起了极大震动。

    该案经历了二审,以佳乐公司胜诉告终。从这场诉讼中,袁裕来找到了做律师的感觉:与手握实权的行政部门平等对话。而案件中暴露出来的法律规定的缺陷,又使他产生了另一种使命感。

    此后,袁裕来一发不可收拾,代理的行政诉讼案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在一篇博客里,他列举了自己起诉过的300多个行政机关,上至国家发改委,下至市县街道办。而其中最让袁裕来得意的,当属2005年状告原国家环保总局。

    当时,温州130多位养殖户承包的5500亩养殖池塘因附近工业企业排污,水产品大量死亡,损失惨重。他们向浙江省环保局投诉无果后,向原国家环保总局提出复议申请,但原国家环保总局对养殖户提出的复议申请“不予受理”。

    2005年9月,袁裕来代理养殖户将原国家环保总局告上了法庭,2006年6月,北京市一中院做出判决,撤销原国家环保总局不予受理决定,判其重新做出复议决定。这是建国后第一个让原国家环保总局成为被告的案件,被评为“2006年中国十大法制案件”之一。

    袁裕来曾形容自己,“打行政官司,脚趾头都会有兴奋的感觉,就像武松喝了酒打老虎一样。”在他看来,每一个成功的行政官司,能让国家机关低下头来,这不仅是个人的成功,也是法律的胜利,“这就是人生高潮、快感。”

    看小说了解官场生态

    袁裕来代理的案件,基本是在浙江省内,“我只接浙江的案子,间或也接一下江苏的,安徽要看是皖南还是皖北。上海的案子有时也看情况接一下。”他有自己的心思,行政诉讼中“老百姓的态度取决于一个地方的民风,政府机关的态度取决于主要领导”。

    有人评论说,当时浙江开放、开明的法治环境造就了袁裕来,浙江的领导也确实希望推进政府依法行政,袁裕来自己也承认,“浙江省具备出产‘中国行政诉讼第一人’的人文环境,其它地方包括北京也不具备,上海则是偶尔尝试,广东怎样不大清楚……” 

    另一个原因则是袁裕来在和当地政府及司法部门长期的“斗争”中建立了信任。“在执业过程中,我和法官、法院的碰撞可以说从来没有间断过。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基本没有僵掉。抛开出庭时与政府人员和法官针锋相对外,我对他们都很尊重。他们也愿意跟我接触,而且认为这实现了他们的一种理念——尊重法律、尊重律师。所以,我们之间的良性互动就建立了。甚至我去外地办案,当地的司法部门有时会问宁波司法局:袁裕来这个人怎么样?司法局就会说:信得过,没问题。这可以说,是我非常成功的一面。”在讲到这些时,袁裕来严肃的神情松弛下来,发出有些憨厚的笑声。

    近来律师界风云人物辈出,尤其是“死磕派”律师更以高调而强硬的做派,在业内和公众层面都赢得极高的关注度。相比起“死磕派”的棱角分明,袁裕来显得“世故”了许多。他在一篇名为《人权律师的技术水准有待提高》的博文中表示,“希望那些活跃的‘人权律师’能够‘又红又专’。‘红’,恐怕是无可挑剔的,这些人的思想品德和精神境界,是不用怀疑的;但‘专’却似乎还有提高的空间。毕竟,他们的工作不仅仅是希望个案上取得成功,更多的是希望给社会传递一些知识,传递一些智慧,传递一些秩序。”这篇博文引来一些律师的强烈反弹。

    袁裕来承认,“在浙江,带着过强意识形态的人,是没有生存余地的。”但同时,他其实有着更现实的考虑,“如果行政庭法官不受尊重了,专门代理行政案件的律师,日子是不会好过的。”他知道,只有尊重,才可能去“激发法官的正义感”。

    做了十几年行政诉讼的袁裕来,除了和当地司法部门相互尊重,他本人也一直很小心地拿捏着各种“度”。

    因为代理案件大多涉及征地补偿、强制拆迁等敏感问题,袁裕来只在律所和法庭讨论案情,“在非工作场所说政府项目或者征地拆迁是违法的,可能会授人以柄,说我煽动当事人闹事或者对抗政府。” 他还会在代理合同里都加上一句话:“代理期间,不准闹事,不准上访和采取过激行动,否则立即解除代理合同。”每当接手重大敏感案件,他也会主动向司法局汇报备案,“就算是能规避风险也好吧。”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问袁裕来:“做行政诉讼是不是需要很懂政治,对官场生态要相当熟稔?”他说:“我更多是靠一种直觉。当然,行政案搞得多了,就知道怎么去做,怎样能成。”

    为此,他还专门看了不少官场小说,比如《侯卫东官场笔记》,“其中7本我都看完了,可以了解一下官场生态。”

    民告官不在赢,而在解决问题

    如今,律师是很热门的职业,很多大律师收入不菲。袁裕来从不避讳谈论自己的代理费,他目前保持着每月一两个案子的节奏,七八成涉及征地拆迁问题。“之前有报道说每个案子10万,其实有些比这要高。我每年纯收入在300万左右。”

    袁裕来对钱不是那么在乎,他甚至对输赢都不在乎。他的观念是“不在赢,而在解决问题”。“平心而论,我对行政案件的胜诉兴趣并不大,尽管让我扬名的往往是胜诉的案件。”袁裕来说,“我已经过了争强好胜、意气用事的年龄,委托人的目的是实实在在地解决问题,而这就是我的行为指南。”

    在袁裕来看来,律师行业这两年改变很大。“先前有些律师利用信息不对称多收费,现在网络这么发达,这些情况就少了很多。之前比较散,大家只管自己,如今也越来越抱团,而且,律师的追求也明确多了,大家要一起维护法律的尊严。”

    袁裕来自认作为一名律师,他算是成功的。他把原因归结为三点:专业、理性和强势的性格。“在专业上,我对行政诉讼这块儿相当精通,掌握的案例和理论能超过很多学者;在理论和实务的结合上,我也是首屈一指的。理性也来自专业,因为你讲道理可以压倒人家,激动是没用的。还有一点是性格要够强势,但又不能太激动。要对等,要理性碰撞,就像擂台上打拳击一样。”

    “现实满腹牢骚,但长远乐观。”谈到法治环境,袁裕来对记者说,“虽然一些个案现在还让人很苦恼,还有一些当事人和法律工作者会因为法制不健全做出不少牺牲,但眼光放长远来看,是乐观的。法制越来越健全,老百姓也越来越理性。四中全会以后,我能感受到在打‘民告官’案子时,政府和司法部门对案子的受理态度有很大的转变。”

    之前,袁裕来每年写一本办案手记,一共写了8本。而这些书至今他也都会摆在自己办公桌上,供前来咨询的人取阅。书中记录了自己处理的案件,同时也给立法机关理论研究提供一些帮助,“只要是能够推动社会法治进步的事,我都愿意去做,而且乐此不疲。”

    但近两年,他不写了,因为他把很多东西直接写到了微博上,“这样传播更好些,能让更多人看到。”

    活跃的“大V”生活

    微博上的众多“大V”现如今已日渐沉寂,袁裕来却是越来越起劲儿了。“微博,就跟打官司一样,已经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最早一条微博发自2011年2月,到现在整整4年间已累积4.8万多条,平均下来每天33条,“最多时一天50多条”。他的微博“粉丝”显示为1800多万,“真实的‘粉丝’估计有200多万,其余都是网站灌的”。

    袁裕来对写微博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上午除了开庭,都是在微博上。”不仅如此,在记者和他一下午的交谈中,也会从他口中频繁听到“微博”二字。谈当下的律师环境,他会说“有了微博,把大家(律师们)真正团结到一起了”;谈办案比以前顺利,他认为“案子放到微博上,当地政府会有很大压力”;谈办案范围,他觉得“很多省外的案子,是因为当事人在微博上认识我以后找来的”;谈今后的打算,他说自己的愿望是“在微博上普及法律,启发民众,影响更多的人”。

    但做个网络“大V”并不容易,前段时间,他的微博被关停半个月,事后他认为,“可能是转发过一篇文章,被人举报造谣传谣了”。说起这个事,袁裕来并没愤愤不平,而是觉得庆幸。 他说这挺好,“等于提了个醒,告诉我‘红线’在哪。”

    最早,微博只是他代理案件的动态记录,以及给对方造成舆论压力的手段。“民告官”时常遭遇立案难。有一次,袁裕来代理的一个案件立不了案,他将法院院长的照片贴在微博上,很快案件就立上了。“有些案件经过曝光后,被告政府部门甚至会找上门主动提出要解决问题。”

    此外,袁裕来的微博最多的功用是声援其他律师、臧否时政、发出呼吁。比如2月4日的微博中,他声援律师徐昕呼吁建立官员财产申报制度的建议,说“必须得喊,不停地喊”。去年,他曾连续数月在微博中转发“死磕聂树斌案”的消息,以期扩大人们对这个案子的关注以及表达律师们的决心。他还经常转发微博寻人,为被打商贩请命等等。

    “纷然杂陈”可以形容他如今的微博内容,经常心灵鸡汤、幽默段子一起上,借古鉴今,更有自我剖白。“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装傻。事实真相是,我这个人又傻又不傻。专司民告官谈何容易,我却硬是做得有声有色,恐怕傻不到哪儿去。不过,我根子里又确实是个草根土包子,如今忽然被架到了高处,勉强成了公众人物,不免手忙脚乱,漏洞百出。在内行看来,焉能不傻?”

    采访过程中,快递给他送来几本新书:讲政治斗争的《纸牌屋》《老牌政敌》,寻找家族之根、文化之源的小说《所罗门之歌》和辑录《圣经》箴言的《脚前的灯,路上的光》,这些书都是他在微博上分享的书单中的一部分。他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除了这些,他还在通读中外历史,比如《古希腊罗马文明史》。

    为民代言、读书、在网络平台发言。这位即将迈入知天命之年的律师说:“能做一些事去启发这个社会,我感觉很有意义,但能起多大作用现在我还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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