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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秀波,“大叔”的美好时代

□ 本刊记者 赵晓兰 王肖潇 □ 余驰疆 姜琨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

    吴秀波,1968年出生于北京,1988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1996年发行自己创作的音乐专辑《爱之战》。2010年,凭借电视剧《黎明之前》获得第26届金鹰奖最佳表演艺术男演员奖、华鼎奖最佳男主角奖等多个奖项;其他影视代表作有《心术》《北京遇上西雅图》《离婚律师》等。

   

    “你只是一滴水,偶尔被打到了浪尖上。千万别以为,那个浪头是自己做起来的,是风和月亮。要是哪天再把我吹回去,我就去过自己的平安日子。”吴秀波面带他招牌式的微笑,话音缓慢而低沉,透着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想和他安静地聊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桌上的两个手机此起彼伏地响,他缓缓伸出手将它们按掉,眼神并不从记者身上挪开,思维和谈话也不中断。他的头发和胡子有些花白,别人总以为是为了彰显气质而刻意染的,他只答:“是年龄到了。”

    46岁,正是最好的年龄。“大叔”当道,“暖男”盛行,他是这股社会潮流中被打到浪尖上的那滴水。

    “城里的戏我演得够多了,想去看看乡村那边怎样”

    最近一年,吴秀波拍了4部戏,分别是《乱世书香》《马向阳下乡记》《我的青春高八度》和《离婚律师》。用他自己的话说,“它们的风格迥异,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日前,《离婚律师》在地方卫视第二轮热播,《马向阳下乡记》在央视一套热播。前者,吴秀波饰演了一位精明干练,又非常有品位的律师,在北京CBD附近的办公楼里,一边品着红酒,一边“以分钟计费”和客户洽谈着业务——似乎这才符合这位“时尚大叔”的一贯定位。后者,吴秀波饰演了一名原本过着“高大上”生活的商务局干部,突然被调到贫困村当书记,他下了游艇,进了农村,在荒郊野外大战蛇虫鼠蚁,给人极大的反差。

    很多人纳闷,“时尚大叔”怎么闯进了主旋律电视剧。吴秀波觉得反差即是乐趣。“你刚演完一个旧上海的谍战戏,再演第二个、第三个,你的感情一定没有演第一个时那么丰沛。新演员最开始的时候被人选择,身不由己;在中间阶段,拍戏也许更多地是出于名利的需求;我现在可能有了些名气,演戏的动力比较重要。戏剧环境不断转换,对我来说就是表演的乐趣。城里的戏我演得够多了,想去看看乡村那边怎样。”

    话虽如此,对于第一稿剧本,吴秀波并不满意。它有主旋律作品的一些通病,人物太正、太顺,主人公有着天然的社会责任感、优越感。后来和导演一番长谈,导演给他传达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人突然被扔到农村,遭遇各种窘境,像是一场冒险。吴秀波对此产生了共鸣:“我对农村是比较陌生的,我随着剧组去农村,和马向阳接受任务去农村,在感受状态上基本是相同的。”

    刚开始拍摄时,吴秀波每天收工后都要爬20多分钟的山才能回到住处。山里手机没信号,电视信号也时有时无,还有很多虫子。整个村子没有商店,想买东西得驱车两小时。电视剧中马向阳开着越野车,拎着蛐蛐罐就下了乡,被农村的老鼠吓得抱头鼠窜,对村里没厕所完全不习惯,这基本上都是吴秀波的真实遭遇。

    半个月以后,逐渐适应农村生活的吴秀波开始去探奇,发现这儿有一个水库,那儿有一个山泉,还发现了一处孟姜女的故居,爬山回住处的时间也缩短到15分钟。在这里,他可以呼吸着新鲜空气,不用考虑着装问题。一个月后,他突然要回北京去应酬其他工作,到了繁华的都市,看着车来车往,呼吸着雾霾,他突然怀念起山里的生活。

    “对于一个主人公,他没有必要是完美的,要不然,我不想和他对话。”吴秀波说。他所饰演的马向阳,一开始和他同样喜欢过安逸的生活,为人处世都带着几分懒散。从城里被派到乡下当书记,马向阳以为只是短暂停留,内心并没有安定下来。但随着剧情发展,他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观众也逐渐发现,这个人物的内心实际上有着和那片土地相同的质感。

    吴秀波身上的质感,被导演张永新总结为“宁静、纯净”,被制片人靖雷总结为“开朗、温暖”。这种质感,让吴秀波轻松打通了成熟优雅的中产阶级和传统主旋律党政干部之间的界限。对观众而言,这意味着,“大叔”未必是“高富帅”,有可能就是身边的普通人。

    “我离饿死只差一步,而且我一定会把自己饿死”

    “大叔”的风度翩翩,得益于岁月的磨砺。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吴秀波并没有从事表演,而是在酒吧驻唱、开餐厅、做助理、练摊卖东西……遍尝生活滋味后,才回归表演本行。

    17岁时,吴秀波被诊断为肠癌,但没人告诉他实情。住院的几个月里,他目睹母亲的头发由黑变白。中戏的同学傅彪、王志飞等带着鲜花和罐头去医院看他,含着泪对他说:“等你好了,咱们再一块儿拍戏。”从大家的表情里,他看出来了:“你们这是在跟我诀别呀!”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死,回想起来没有任何恐惧。”吴秀波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后来,发现是误诊,他被切了40厘米的结肠就出院了。成名之后,很多人问他如何能做到“驻颜有术”,这位“花样大叔”找到了对付这个问题的好答案:“我从小就被切掉了结肠,所以我不需要排毒。”

    毕业之后,吴秀波被分配到铁路文工团。当年没有那么多的演出机会,全团有时一年连一部话剧都排不上,吴秀波手捧铁饭碗,却无戏可演。正好碰上了20世纪80年代的歌舞热潮,长卷发、喇叭裤、歌舞厅风行一时,时髦青年吴秀波也投身其中,成为歌厅的一名驻唱歌手。当时和他一起唱歌的还有满文军、韩红等人。唱得最好的时候,他是北京娱乐场所中最有名的男歌手,每天收到无数的鲜花掌声,歌厅门口挂着他的大海报,这让他自负又傲气。

    后来歌厅渐渐不景气,朋友纷纷离开,并逐渐成了歌坛大腕。吴秀波也尝试发唱片,却一直默默无闻。20世纪90年代,汹涌的商品大潮席卷全国,吴秀波开始下海经商,卖电器、倒外汇、开酒吧、开餐馆……看上去生意摊子铺得很大,经营状况却一塌糊涂,有一个月才赚了4000块钱,连交房租都不够。他又重友情,朋友聚餐,买单的往往是“吴老板”。几年下来,吴秀波欠了一屁股债,温饱都成了问题。

    这时候女演员刘蓓拉了吴秀波一把,让他当自己的经纪人。“当时如果没有刘蓓,我离饿死真的只差一步,而且我一定会把自己饿死。因为我有羞耻心,绝不会去找比我混得好的朋友。”回想起当年的窘境,吴秀波仍然非常感谢好友刘蓓的雪中送炭。

    可是吴秀波既不会谈判,又不会算账。身为经纪人,他没有为刘蓓谈下一个合约。多年以后刘蓓回忆,吴秀波当年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身上有种放浪形骸的东西,非常的孤独忧郁,也非常脆弱,晃晃悠悠到30多岁,用玩世不恭的态度逃避一切。他太爱玩了,只要手里有10元钱,他就去玩,玩到欠人家一两千元,才想起要去赚钱。玩什么?比如打台球,到了迷恋的地步。”

    “人生和戏剧是同样真实的,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这种潦倒的状况直到吴秀波34岁才得以改变。那一年,妻子怀孕了,这让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肩上的重担。刘蓓看着他的窘状,又推荐他去拍戏,但前提是要减肥。当时吴秀波170多斤,他抱着“你要吃饱了,全家人就会饿死”的心态,每天吃黄瓜和西红柿,一个月下来,竟然减下30多斤。刘蓓的前夫张健是有名的制片人,在他的帮助下,吴秀波迎来真正意义上第一部自己的戏——《立案侦查》。

    在这部戏中,新人吴秀波饰演男一号,傅彪、冯远征、陶虹等一帮大腕给他配戏。这样的制作班底,连吴秀波本人都相信剧组人员挂在嘴边的那句:“拍完这部戏,你肯定火!”他哆哆嗦嗦地把戏演完,没想到3个月后,这部“单元剧”在市场上遇冷,他并没有走红。从那以后吴秀波觉得自己演戏太烂了,对走红再也不敢痴心妄想。

    在接下来的第二部戏《非常道》里,吴秀波只演了个反派角色,但他同时身兼监制。在剧组超支60万元,没钱写后8集剧本的情况下,他找来两个打字员,一个礼拜没有睡觉,通过口述的办法补齐了剧本。此举让他在圈内攒下了口碑。后来他陆续出演了《兵器》《追查到底》《兄弟门》等剧,虽没出名,但也混了个脸熟。

    这一时期,吴秀波饰演的角色大多凶悍而强硬,久而久之自己也染上戾气,他开始厌倦。有一阵,吴秀波觉得自己被掏空了,连着9个月没接戏。“我以为演员是砸骨卖血的工作。你知道难以维持的艰辛是什么吗?是怎么能一年12个月,十年如一日地对一件虚假的事感兴趣!这太难了!难到我每天拍完戏回到房间洗澡的时候,都泪流不止……”

    除了厌倦,吴秀波还非常心虚。“那时候一直觉得演员是骗子,你想,天天当一个骗子,还给你那么多钱,门口又有人管你叫老师,觉得实在别扭。”他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

    直到出演《黎明之前》,吴秀波才为“表演”这种行为找到了一种让他信奉的内在逻辑:“戏本身是假的,但看戏人的情感是真的,作为演员,你用什么去跟人家交换?伟大的表演教育家斯坦尼拉夫斯基说:真听、真看、真感受。演员要达到这个境界,需要有一种对虚构与真实之间的顿悟。我现在相信人生和戏剧是同样真实的,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

    在《黎明之前》里,吴秀波扮演潜伏在国民党中的共产党员刘新杰,真实体验了一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将这位代号031的情报人员也看作一位演员,唯一的使命就是扮演好刘新杰这个角色,演砸了将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了表现出刘新杰的病态,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的飘忽气质,吴秀波经常好几天不进食。这部作品的编剧黄珂接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采访时说,有一天去剧组探班,发现吴秀波实在饿得不行了,拿起桌子上的道具花生就往嘴里塞。

    临近结尾的一场戏,表现的是心爱的姑娘顾晔佳(海清饰)在刘新杰怀里死去。这场戏是在车里拍的,导演说“开始”,过了很久,片场还是寂静无声。摄影组小声提醒“素材带快完了”,吴秀波才开始说话:“你知道我叫刘新杰,你知道我是031,可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字……”然后他俯身在女演员的耳边轻轻说:“我是吴秀波。”当角色和真实交融的那一刻,他开始用拳头发疯似地砸着方向盘,一拳、两拳、三拳……既是刘新杰的绝望,也是吴秀波想使劲砸碎那个牢笼。导演喊“停”之后,他才意识到右手巨疼,没多久肿成一个圆球,去医院检查是骨折。

    “我不想当一个骗子。《黎明之前》里的每一场戏,都是我在头一天克服心里的障碍之后,才做到的真实。”

    “他是我立志要做的人,无论从生命中抽走什么,他都安然活着”

    蹉跎到42岁,凭借刘新杰这个角色,吴秀波终于红了。他对于表演的态度也完成了一次蜕变。“一开始,因为想赚钱,让孩子过得好,我才去演戏。后来因为全心地投入其中,我对戏剧产生了尊敬。我突然发现,这个忙忙碌碌的工作除了能赚钱养家,又何尝不是人生的意义。”

    此时,吴秀波多以俊朗小生的面目出现。真正奠定他“国民大叔”地位的是后来两部作品——2012年上映的电视剧《心术》和2013年上映的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在这两部作品中,吴秀波塑造了两位性格截然不同的医生。

    《心术》的编剧六六回忆了她初见吴秀波的情形:“这是一个帅到神采飞扬的男人。在人少的场合,他淋漓尽致地张扬自我。谈到表演时,他一会儿深沉,一会儿疯癫,一个人就可以唱满一台戏,完全具备了最优秀演员的素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霍思邈的不二人选。”

    和六六的原著相似,吴秀波把主人公霍思邈塑造成一个性格鲜明的人。他表面上放荡不羁,见到美女不掩风流,时不时眉毛一挑,得意中透着嚣张。生气时,他会对着病人家属大嚷:“我叫霍思邈,欢迎投诉!”他医术高明,举重若轻,在做有难度的手术之前,会先说个段子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吴秀波自己评价霍思邈说:“他是生长在阳光下的植物,肆意绽放,走到哪里就点亮哪里。你在他身上看得见油滑,看不到隐忍,这是我从未感觉过的自由。”

    在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里,吴秀波饰演一位胡子拉碴、貌似吃软饭的落魄大叔Frank。他为了妻女,放弃事业移民到美国,在一家月子中心当司机,给汤唯饰演的女主角当保姆。他有着十足的好脾气,对待前妻和女友,体贴到让人觉得有点逆来顺受。但当最后情况紧急时,他又能独当一面。至此,大家才知道他是北京阜外医院的一名心脏病专家。

    在吴秀波眼里,Frank面临的是典型的中年男人危机。他称之为一个男人生命中的“U字形低谷”——以为自己四十不惑,应该事业有成、家庭温馨,但这时候生活往往釜底抽薪,毫不留情地把你打回原点。吴秀波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这样的男人在现实中很常见。他们面临窘境,期待重生,可现实并没有给予他们机会。

    电影中Frank迎来了人生的转机,是因为汤唯饰演的文佳佳闯入他的生活。吴秀波对影片这样理解:“两个在生活和感情中都不是那么游刃有余的男女,磕磕绊绊地走到了人生和情感的低谷,恰巧他们在此时相遇,彼此互道了一声珍重和加油。文佳佳的存在证明了Frank不是一个无用的中年男人。所谓的上帝之手,并不是他直接帮了你一把,而是在关键的时刻提醒你,让你觉得自己可能有用。”

    影片上映后,Frank被众多女性认为是好男人的代表,甚至吴秀波的妻子看完电影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要向Frank学习。”但吴秀波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我比Frank差20倍,他是我立志要做的人。无论从生命中抽走什么,他都安然地活着。像是一棵树,果实被土地拿走了,树叶随风飘走了,但来年它依旧会付出,失去的一切并不影响它生命的意义。”

    有人问吴秀波,生活中真有Frank那样的男人吗?吴秀波说有,他父亲就是。父亲是驻瑞士的外交官,吴秀波小时候很少见到他;偶尔回到北京,也是沉默寡言,和儿子交流很少。直到父亲去世,吴秀波才慢慢理解了父亲对家庭的担当。在饰演Frank时,吴秀波融入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

    “认为婚姻能带来一辈子的幸福,这是一个特别不合逻辑的事”

    《北京遇上西雅图》的拍摄过程中,吴秀波同剧组一起在温哥华和西雅图取景几个月。当地人告诉他,每年年末的连绵阴雨会使不少人变得抑郁。吴秀波却想:“人为什么会在阴雨天抑郁?如果他心里有个太阳,周边的环境影响不了他。”对他来说,能从国内快节奏的生活中抽身出来,享受安逸舒适的氛围,真心难得。他甚至想到如果就此退休,带着妻儿在海边漫步,就太惬意了。

    名声给吴秀波带来的影响是双重的。他曾写道:“当你不那么自信,在精神上、能力上不那么富有,把你放到一个所有人都需要你自信、极度富有的场合,你不会觉得有任何的快乐,你会不舒服。”他还发现,自己生命中有越来越多的“恐惧”,比如“恐飞症”,严重的时候他连颁奖典礼都不想去。这是一种作为家庭支柱的中年男人的典型恐惧:“那些嘲笑我胆小的人,我也笑他们。我的母亲,我的岳父母,加上两个孩子,都没有工作。一家好几口人,都靠我一个人的收入去支撑,我死了,他们怎么活下去?那些嘲笑我的人,要么没有这些负担,要么我只能说他们是混蛋。”

    最终,是佛家一本《金刚经》让吴秀波的心态有了根本变化。“以前,我以为我的恐惧是出于责任、出于爱。但《金刚经》告诉我,这些其实都是欲望,只有放下欲望才能得到幸福。20岁时,我希望自己能获取一切,现在,我正尝试着去放下。”

    这本佛教典籍对吴秀波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离婚律师》的编剧陈彤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和吴老师见面前,有人让我先读《金刚经》,因为吴老师希望男主角的台词有些佛学思想。”  

    《离婚律师》中那段流传甚广、颇有禅意的台词,就是吴秀波自己加的。他饰演的男主角池海东,有个朋友曹乾坤出轨了。池海东劝他说:人难受是因为不自由,觉得不自由都是因为欲望膨胀。就好比你在一个笼子里,欲望越膨胀笼子勒得越紧,只有放下“我执”,自己缩到比笼子的缝隙还小,就能获得自由,从笼子里出去了。

    池海东这个角色,论外形,衣着鬓发一丝不苟,可耍酷也可卖萌;论职业,身为知名律师,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专业素质无人能出其右;论居家,身着浴袍也在听音乐品红酒;对女性观众来说,难能可贵的是,即便是前妻出轨,他也宁愿自己净身出户。无论怎么看,都是满满的优雅“大叔”范儿。但是,吴秀波给迷恋这类“大叔”的女性朋友泼了冷水:“认为婚姻能带来一辈子的幸福,这是一个特别不合逻辑的事。如果你要爱情的话,只要努力去找,在这一生中终有一刻会得到;如果你既要爱情长久,还要有房,有车,有文化……那是你把一生的欲望加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他对记者说,当一个“家”字变成了欲望的膨胀,那它也就成了一个监狱,很多婚姻悲剧都源于此。

    对于吴秀波来说,欲望缩减的最终境界是“不要”。采访中,吴秀波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反复强调这个词。“就好像一对正在分家产的夫妻,都不停地讲着我曾经对你多好,忽然其中一个人站出来说,这些都给你,我不要了;又好像一个即将上手术台的人,大夫苦思冥想怎么植入一个肾脏,让他苟延残喘,他却忽然拄着拐杖站起来说,我要去旅行,我不要了……我觉得那是生命的根本态度,是能让你强大的东西。”

    既玩世不恭,又一丝不苟

    佛经让吴秀波学会了给自己做减法,包括着装。他出现在记者面前时,一身简朴,这种质朴反而让他备受时尚圈的青睐。时尚出版人苏红最推崇“时尚即简洁”,“吴秀波身上正具有这种魅力”。他通过角色传达出来的个人风格是多变的,亦正亦邪、亦庄亦痞,填补了时尚圈中“大叔气质”男星的空白。

    时尚圈钟情于吴秀波,还因为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资深时尚编辑董海茹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人生阅历让吴秀波身上有种“励志感”。这种感觉对女性来说是安全感,对男性来说就是榜样。正如《马向阳下乡记》导演张永新所说:“吴秀波给我们这些40多岁的男人一个梦想的空间。我们在生活中向往但又无法具有的那种气质,在他的身上找到了。” 

    “雅痞”是吴秀波身上一张很重要的时尚标签。在张永新看来,吴秀波是个很圆熟的人,能乖巧地应对媒体。吴秀波对此不但承认,还举例说明:“记者问我喜欢拍电视剧还是电影?我想说喜欢拍电视剧,因为电视剧片酬高。但这样回答,对方不信。所以我回答问题的方式是,先绕,绕到记者把自己原来问的问题忘了,还觉得我说得有哲学色彩。”优雅的形象佐以小小的狡猾、玩世不恭,再不时地爆上几句粗口,吴秀波就成了典型的“雅痞”。

    但一个“大叔”对工作必须一丝不苟,否则便失去了“雅”,流于“痞”。张永新说,吴秀波在拍摄《马向阳下乡记》时,不顾北方夏日强烈的阳光,坚持在太阳底下暴晒,就为了让皮肤黑一点,糙一点,磨去自己身上的城市气息。在片中,他剃掉了自己标志性的胡子,并且表示只要剧情需要,剃光头发都没关系。这种敬业,或许解释了为什么有浓厚主旋律色彩的电视剧会看上他。

    吴秀波趣解吴秀波

    谈表演:“我尝试着把自己变成水”

    环球人物杂志:在你看来,哪些戏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吴秀波:我觉得每一部都是。我没有觉得哪一部戏的角色可以值得纪念和回味。就好像我终于爬上了一座山,你会发现每一级台阶都是必走的,我拥有的是对整个爬山的记忆。

    环球人物杂志:哪些角色和你本身最接近?

    吴秀波:我相信每一个角色都是从我身体里分裂出来的。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就是十亿人,十亿人就是一个人。就像我们宏观地去看,所有的蚂蚁都是一样的。我们千万不要认为我们和进监狱的囚犯有什么本质区别,好比在今年夏天,你用报纸拍死了一只追逐阳光的苍蝇,但其实它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环球人物杂志:有没有反差特别大的角色,让你觉得特别难融入的?

    吴秀波:其实这些年我修炼的一门技术,就是尝试着把自己变成水,不管把自己倒进哪一种容器里,都会随着那种容器变化自己的形状。

    环球人物杂志:早期你演了很多飞扬跋扈的角色,现在是有意识地挑选一些光明的角色吗?

    吴秀波:人随着年龄的变化,肯定会有生理和心理的各种变化。你会看到,早期的达斯汀·霍夫曼在《毕业生》《克莱默夫妇》里,在表演辩解、愤怒和不安;接下来他演《雨人》,你会在他身上看到对人性的失望和对情感的渴求;最终你会看到他去演《铁钩船长》,用一种极为拙劣和夸张的表情,只为博5岁孩子一笑。那是他生命态度的转换,并不意味着他演技的退化。现在很难在我的角色中看到我愤怒的样子,但我年轻时候演的一些角色,愤怒比比皆是。

    环球人物杂志:说到美国的达斯汀·霍夫曼,还有哪些演员对你影响比较深?

    吴秀波:汤姆·汉克斯。

    环球人物杂志:你认为当演员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吴秀波:我觉得演员最重要的是包容,是对所有人的包容和对世界的认同。你要认同每一个人的立场,认同所有人的语气和表达,尊重人性的各个层面,这样你才能去演一个人。

    环球人物杂志:如果你演一个十恶不赦的死囚犯,也要用包容和尊重的立场去看待他?

    吴秀波: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十恶不赦的死囚犯,在戏子的眼里这是全人类犯的罪。

    环球人物杂志:你经常用“戏子”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但它带有一定的轻蔑意味。

    吴秀波:我觉得是一些道听途说的情绪让你对这两个文字产生了如此大的分别心。为啥不能把“戏子”解释成“戏的儿子”呢?有一种叫“心见”的说法,就是你拥有一颗怎样的心,就能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就好比一个人叫小张,他曾经是你的男朋友,却喜欢上别人弃你而去了,从此“小张”这个词让你深恶痛绝。但其实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已。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出名了,创作的自由度应该比较高了吧?

    吴秀波:我是这样想的,要想获取更大的自由,首先要做出准确的牺牲。就是在满足欲望和索取自由的过程中,记住,先要向自身索取。索取到什么程度?索取到能让别人占到便宜的程度,这样你才能在这个行业立足,才能够做到一直有饭吃。

    环球人物杂志:出名后你愿意牺牲掉哪一块?最希望索取的是什么?

    吴秀波:初衷都是一样的,拍出自己最满意的戏。但什么才是你自己最满意的戏?刨去基本指标达标以外,投资和回报的利益达标之外,那就是真正能够表达人生态度的那一部。

    谈“大叔”:“我是老而弥坚”

    环球人物杂志:早先,你在采访中给人感觉是个孤傲的艺术青年,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感觉特别平和、温暖,这期间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吴秀波:谢谢你说的“孤傲”,我觉得那只不过是胆小和怯懦而已,如果你现在觉得我随和温暖,我感觉是老而弥坚,是我敢于说话了。

    环球人物杂志:你现在很红,当年在歌厅唱歌的时候也很红,两次出名有什么不一样的体会?

    吴秀波:武大郎的炊饼和麦当劳还是有区别吧。武大郎的炊饼只能卖到一条街,麦当劳是整个工业体系上的一份快餐,这就是我曾经和现在的一个区别。

    环球人物杂志:把自己比喻成工业体系上的一份快餐,悲凉了一点吧?

    吴秀波:这是你的慈悲心在作祟吧,一碗鱼翅和一个汉堡包在你特别饿的时候应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环球人物杂志:对于“大叔”这个标签,你本人喜欢吗?

    吴秀波:我很开心,因为我影迷的年龄在下降。我最早听到的是,我妈妈喜欢你。偶尔见到一两个男影迷,一开口就说:“我老婆喜欢你。”幸亏我是演员,要不然得拿手扶墙啊。(笑)

    环球人物杂志:最近很多“90后”的小姑娘也很喜欢你。

    吴秀波:可喜可贺!

    环球人物杂志:怎样看待别人贴在你身上的其他标签?

    吴秀波: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根被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有时候真想给它刷一刷。

    环球人物杂志:你眉心的痣、鬓角、胡子,都很有特色,是有意在打造一种个性化的形象吗?

    吴秀波:我偷偷告诉你,别跟别人说啊,我瘦的时候才肯刮胡子。留胡子不就为下巴长一点吗?这样就不用太减肥。马向阳那个角色是迫不得已背水一战,那个角色不允许留胡子。 

    环球人物杂志:你扮演的角色都有着一种慵懒、率性的气质,本人就是这种气质?

    吴秀波:我不知道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取决于坐在对面的人拥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所以即便我见了1000个记者,他们眼中的我恐怕都是不一样的。

    我无法特别准确地去形容我自己。我不是一个特别容易敞开心扉的人,我外表可能会随顺;跨过这个外表,可能是拘谨和躲闪;但到最深处,每每到生命要决断的时候,我可能会感觉到一片阳光和一块石头同时在那里。

    谈生活:“不持立场,不立文字”

    环球人物杂志:你是时尚宠儿,受到很多品牌的青睐。

    吴秀波:我觉得时尚品,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让货币流通。我本身并不健硕也不高大,一件衣服穿在我身上和职业模特身上,效果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但我或许比他更有关注度,这不是我的本事,这是我的缘分。

    环球人物杂志:生活中喜欢怎么打扮?

    吴秀波:喜欢穿得破烂一点,自己不那么拘束,哪儿都能靠,哪儿都能坐,穿正装除了想跟人握手和鞠躬,别的都不是太自在。

    环球人物杂志:你不想进军国际市场吗?

    吴秀波:我还想学说相声呢,我觉得我可以。(笑)

    环球人物杂志:你对金钱的态度是什么样子的?

    吴秀波:跟正常人一样。郭德纲怎么想我就怎么想。

    环球人物杂志:你知道郭德纲怎么想吗?

    吴秀波:哈哈,当然知道。我和郭德纲不熟,有一次见他,那时候我还不怎么出名呢,我说我是你粉丝。他说你是一个挺好的演员。我说你需要拍戏的话,我给你拍,不要钱。他特认真地说,那你给我钱吗?我觉得挺好,我要到了我要的态度。

    其实人的生命里一定有欲望。如果你能让你身体里每一部分人性都安然共存,同时又不因为你膨胀的欲望对别人产生威胁,我觉得你可以算活得比较成熟了。至于能不能为欲望和理想哼一哼呢?那当然能哼一哼,你还能唱呢。

    环球人物杂志:你常提到《金刚经》,这本书带给你哪些启示?

    吴秀波:(思索好几秒钟)我想告诉你的是,佛教所有经书所表达的一种态度,叫“不立文字”。什么是不立文字呢?就是如果你有立场,站在任何一种立场上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都不是佛教箴言,所有能够用语言言说的,就一定不是《金刚经》。

    谈家庭:“如果没有家人,我可能会在人群中迷失”

    环球人物杂志:小时候的家庭教育是怎样的?

    吴秀波:我从小到大,母亲讲的都是规矩,父亲都不太说话,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发现,这两种状态对我的传达我都接受了。

    环球人物杂志:据说哥哥也带给你很大的影响。

    吴秀波:哥哥说过一句话:你生下来的时候,高兴的不是自己,你死去的时候,难过的也不是自己。我对那句话印象深刻,那是一种对生命顺其自然的态度。

    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我听《岳飞传》的时候,收音机坏了,就趴在地上听楼下的收音机,哥哥给我递过来两个杯子,说这么听会更清楚。哥哥高考得了朝阳区第一名,北京市第二名,考入北大物理系,这让我望尘莫及。他是个简单率性的人,我从他那里继承了对生命的思考,对运动的热爱。

    环球人物杂志:家人,特别是儿子的出生,给你的人生带来很大的转变。

    吴秀波:如果没有家人我可能失去方向,我可能会在人群中迷失。我有时会想,人们总说这辈子过得不好,下辈子会有轮回。我觉得轮回不用等到下辈子,今生今世就能看到,那就是你的父亲,你的孩子。有了孩子之后,我突然发现我人生的榜样就变成了这个小家伙。他简单、勇敢、单纯、善良、真诚,所有这些我原来都有,只是后来有人不断告诉你,这些不实用,慢慢丢掉了。所以孩子是我的老师,我要像他们一样活。

    环球人物杂志:有网友问,吴秀波在采访中为什么从来不提妻子,有原因么?

    吴秀波:没有,你定。(笑)

    记者手记

    “大叔”是一种和暖的态度

    采访吴秀波,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他早早到达约定地点,身穿T恤和牛仔裤,桌子上放着刚摘下的鸭舌帽。他用惯用的姿势——双手合十向我们打招呼,开场白有一丝禅意:“你我坐在这里聊天,可能从我们各自的父母相识那一刻,就已注定。或者说,缘分早已在冥冥之中运转。”

    他随顺,温和,对一切都乐于接受。入行是误打误撞,演戏是为了养活家人,演“大叔”也并非刻意经营:“我也想经营小生啊,但没有可能了。”被媒体乱写,他哈哈一笑:“为什么要告啊,随便写就好,连我亲眼看到的都不见得是真正的我。”

    他坦率,不装。当被问起网上盛传他在国外找人聊天体验生活的经历,他笑着自揭其短,说自己英文不好,根本不可能跟外国人闲聊。

    阅历在吴秀波身上塑造了不惑之年的从容。年轻时在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中左右奔袭,现在宁愿选择放下;经历过的挫折和落魄,通通看做是命运的礼物。于是,他成为“大叔”的典型:受过高等教育,从事专业工作,职场干将,收入中产,有点儿品味,还有点儿“雅痞”。

    他最爱两本书,《汤姆索亚历险记》和《金刚经》,一本渴望冒险,一本又向往隐士。他用成熟让“身体里每一部分人性都安然共存”。

    对吴秀波这样的“大叔”来说,一切恰逢其时。人们对男性的审美,正从年轻偶像群体向上偏移,转向年龄更大、更成熟、更富有阅历和魅力的群体。“大叔控”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据说这个词来源于日本动漫。动漫世界里的“大叔”,一般有胡子,有力量感,眼神深邃而温柔。现实中的“大叔”,被描绘为“衣着得体、富裕、有品味的中年男士,他们会带你去精致、有情调的餐厅,和他们谈话,能迎合你所有的兴趣,灌输你深层次的精神食粮。这是年轻男孩永远无法给你的”。可见表面上的审美偏好,实则包含了对功成名就者的趋利心态。

    当然,吴秀波身上所凸显的是阳光一面。喜欢吴秀波的女性年龄段相对宽泛,并非都是低龄逐利者。“70后”发现他暗藏理想丈夫的影子;“80后”被他触动对童年大哥的眷念;“90后”在他身上放大父亲的优质与伟岸。中年男人可以由他的当红体味自身的价值;青年男子则可以由他远眺自己更好的未来,顺做励志。

    吴秀波对“大叔”现象的解读很温暖:“‘大叔’不光是留着胡子的男性形象,还包含扫地、洗碗、洗衣服的女性形象。那是一种和暖、不计得失的态度,所以被更多的人认同。”

    “性格和暖的人是我立志一生要做的。”吴秀波说。男演员中,被称为“大叔”的还有很多,张嘉译、胡军、陈道明等人都是。我们乐观地估计:只要社会还需要性格和暖的人,“大叔”的春天就永远不会过去。

吴秀波,“大叔”的美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