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沈昌文,1931年9月出生于上海。1937年—1945年在上海读中小学。1945年3月因家境困难辍学,开始了6年的学徒生涯。工作之余入民办学校进修,最后取得的学历是上海民治新闻专科学校采访系二年级肄业。1951年3月,考入人民出版社。曾任校对、秘书、编辑、编辑室主任等职。著作有《阁楼人语》《书商的旧梦》《知道》《八十溯往》等。
但凡爱书之人,都知道沈昌文的大名。
他曾是出版界的旗帜和灵魂人物,被誉为“延续了一代人的精神追求和文化梦想”。老人今年83岁,2014年8月,他的回忆录《也无风雨也无晴》再版。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在得到消息后特意联系了采访。青年时,对知识的热爱改变了沈昌文;人到中年,对知识的执着成就了他;晚年,他的记忆中,都是那些知识分子朋友。他的一生,都是在和书、和知识分子打交道。
在北京工作生活了60多年,但坐在记者面前的沈昌文,一开口,仍是少年时从十里洋场带过来的旧上海口音。这种口音,你除了能在解放前留下的上海电影中听到,在现在的上海人口中也很难寻觅了。老先生成了岁月的孤本。他所讲述的读书、知识分子,也是孤本。
他们让我变成了今天的沈昌文
我是从上海底层出身的,像我这样,了解老上海底层社会,以后又到北京成为文化人的很少。我的爸爸是上海人,妈妈是宁波人。3岁时,爸爸就去世了,从五六岁开始,我就寄人篱下。我妈妈给人当保姆,上海话叫“娘姨”。我跟着妈妈住别人家,一天到晚学的就是察言观色,所以我从小就很“识相”。14岁时我到银楼做学徒,老板对我很满意,后来又当了账房。1947年前后,蒋经国到上海“打老虎”,不久禁止黄金买卖,店就关门了。老板把我留下伺候他的朋友饮宴和打牌,我成了一个上海滩的小“仆欧”(boy)。
在这个阶段认识的一些人,让我变成了今天的沈昌文。第一个影响我的人叫刘硕甫,他在汪伪政府任过职,但对我来说是个好人。他教我练书法,讲“写字如做人”,高明处要“意到笔不到”,还教我读《古文观止》。对我帮助最大的则是几个地下共产党,他们经常来吃饭,让我送信、买报,我受他们最大的影响是在他们的鼓励下学了俄语。
我始终记得祖母的教育:“要记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千方百计地寻觅补习的途径,使自己有一技之长。起先找到函授学校,通过函授学速记、学会计,后来又出门上夜校。曾经在五六年的时间里,我前后上了14所补习学校,学习了多种技能。这还不算,早上5点钟,我就到法国公园(现上海复兴公园)听人讲英文。我至今还记得公园有位丁文彪先生,是留英的博士,听他讲英文和西方历史、文化,让我大开眼界。
此外,老板的弟弟赵振尧先生也给我很大影响。他1946年前后自大后方来上海,给我带来了第一本我接触到的新文学作品《萧红小传》。后来他还给我带来一本讲希腊神话的书,我才知道了外国文学。他是真正的文学青年,从他口中我第一次听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大名,促使了我主动去阅读。到了解放前后,我也自居文学青年,开始不读八卦小报,而读《文汇报》《观察》等。
1949年,三联书店在上海招考,我满怀热情,写信去报考。我以为像三联那样的革命单位,一定会欢迎我这个自学成才的工人。不料三联回复我,说要的只是大学生。后来人民出版社在上海招考,上海人都是很“滑头”的,我自己刻了一个“学习报”的图章,说“介绍本报记者沈昌文前来应考”。我考得也不错,就被录用了。1953年,单位查清了我的底细,决定开除我,但因为我自学俄语,翻译的俄文书出版了,领导觉得我也是个人才,才又把我留下了。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中间,真是如沐春风啊,那里都是出版界最有学问的人,听他们高谈阔论,多好的感觉!
捡到了“白菜”和“黄金”
我翻译的书出版后,工资一下子从33元提到99元。1954年8月开始,我当上社长秘书。1960年又入了党。我发表过文章,又出过书,还有点小聪明,于是我也成了工人阶级知识分子,开始走上领导岗位。1986年三联书店重新独立,我担任总经理。我们过去学习苏联经验,把出版工作管得很严,新形势下面临很多新的问题,我就千方百计谋求新的突破。
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跟台湾建立了出版方面的联系。因为有不少熟人,我和台湾的出版商谈得很投机。为什么呢?都是老上海,我们用老上海的语言谈买卖,“闲话一句”(上海话,“没问题”),我们便很爽脆地达成共识。
但是和台湾搞关系,当时的我也很辛苦。凭我在三联书店的级别,还订不到台湾报纸。邮局把台湾报纸归类成间谍报纸,香港的算反动,它比反动还厉害。我只能请台湾《中时晚报》的朋友,把他们编辑部剩下来的报纸的文化副刊寄给我。邮寄的方式采用的是“裸寄”,不用信封,就那么一裹,上面卷一道箍,一看就知道是报纸,便于邮局通过。这让我得到台湾的很多文化信息,不断有点新想法。我之所以知道引进漫画家朱德庸、蔡志忠、几米等的作品,就是从这些报纸上看来的。
我最受用的是出版蔡志忠的漫画,他用漫画的形式弘扬中国文化,受到很多人的欢迎。“文革”时,冯友兰、郭沫若,还有我非常相信的一些大教授,都是骂孔子骂得一塌糊涂。等到拨乱反正了,国内也没有人讲孔子的好话。所以一看到蔡志忠的作品,我高兴极了。
后来国内掀起“蔡志忠热”,很多人通过蔡志忠来进行国学的启蒙。我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也觉得很可悲。我和蔡志忠现在还是好朋友,最近一次在台北见他,他请我们吃饭,饭菜非常丰盛。但是作为主人他一点都不吃。原来是遵照古书上的规定,每个月有几天要不吃饭的。我觉得台北很多朋友,真的是不但相信中国文化,而且在身体力行地实践中国文化。
至于香港方面,我得益于一个人,也是著名新闻人,罗孚。他对我的影响很大。第一是介绍金庸先生给我认识,《金庸全集》的出版就仰仗于他。金庸和他是好朋友,我到香港,金庸一听是罗孚介绍,非常重视。所以后来对我不满的人说,沈昌文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在书店外面捡了大白菜,还在店门口捡了黄金。“菜”是蔡志忠,“金”是指金庸,那两套书给书店赚钱了。所以那也对,没什么了不起。
罗老还教了我很多办法,都是当年共产党人在香港统战的办法。对我来说,就是要把出版活动放在普通人际交往之中,表面是人际交往,实际上有政治内容,出版做到这个境地,便是“化境”。
另外,我提出,做文化,要有对社会发展变化趋向的敏感。现代化的过程都差不多,别人经历的,我们迟早也会经历。我从国外引进《宽容》《情爱论》《第三次浪潮》,都是出于这种理念。它们在国内都引起一定反响。
我还是那么窝囊,只是时代变了
我和文化圈很多大家都有交往,有人说沈昌文如何有能耐,这是说得过分了。沈昌文还是那么窝囊,还是那么差劲,只是时代变了。举个例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去北大,要见教授,必须通过校党委;校党委再找人事部门;人事部门再给我约时间;然后去教授的办公室。可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到北大,就能够自由进出教授的家里。我印象最深的是金克木教授,我去约一篇稿子,他给我们交了5篇。在门口已经握手告别了,在门槛上他还要跟你谈15分钟呢。钱锺书也有讲不完的话,滔滔不绝。那时候多年不开放,大门忽然敞开,老知识分子们的劲头都起来了,不可遏制。
我也曾得罪了很多人。很多知名学者写文章,故意追求学术化,弄得我非常苦恼。我原来的领导陈原曾1000次问我,你拿回来的文章有没有做到“readable(可读)”,如果没有做到,思想再深刻也不可能流传。写纯学术、看不懂的文章是没有出路的。这一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吕叔湘先生,他除了研究学术,还写了很多普及读物。我读了他关于中国人学英语的文章,才知道了那么多讲究。我们谈起来也非常投机。现在的学者一有学问就喜欢艰深,过去不是这样,像金克木、张中行,这些老人都平易极了。
上世纪90年代中期退休后,我找各种借口让自己还能混迹江湖,不至于真正退下来。我到处“帮闲”,可以用恶劣的词语来概括我退休后的行为: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和文化人吃饭聊天,向他们表达衷心爱戴,然后,才能“盗窃”他们的智慧。在国营单位工作,当然不能贪污腐败,但是“盗窃”无形资产,借工作之便向有学问的人学习,那应当是合法的。“出卖情报”多半指给别人提供一些信息,开开座谈会,某些单位很客气,还给我一定数目的费用,于是我就在家里“坐以待币”。
但是,眼下精力衰退,连这些不良作为也做不到了。
很早之前,我就说自己是“知道分子”。第一,我没学历,怎么能叫知识分子呢?第二,我看现在社会上的讨论,对知识分子要求越来越高,特别是所谓公共知识分子,要求他们关心社会,提出批评。我都做不到。我和一些老教授接触比较多,我发觉他们做研究真是费功夫,那必须挡掉很多事情,心无旁骛。我看现在的人,不一定有这个心。但有一点比较好,就是现在出版业很繁荣,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无书可读的可怕。不管如何,书多了,总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