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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宁静

刘梦溪 《 环球人物 》(

    鲁迅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有一段很有名的话:“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

    其实不止章太炎先生,“五四”前后的中国现代学者,许多都有类似经历,往往是早年参加革命,中年以后专心向学,晚年退居宁静。问题是如何评价这种现象,这种现象的出现是学者主观的原因,还是客观的原因?

    写过《新唯识论》的哲学家熊十力回忆说:“余在清光绪二十八九年间,即与王汉、何自新诸先烈图革命,旋入武昌兵营,当一小卒。时海内风气日变,少年皆骂孔子,毁六经,余亦如是……旋见吾党诸新贵似不足办天下事,而旧势力之腐坏,亦岌岌不可终日。余自度非事功才,始决志从中国学术思想方面,用一番努力。”由投身革命军旅而转为学者的经历,熊十力自己讲得很明白了。而另一位大学者黄侃,也是很早参加同盟会,在湖北东南一带曾是声名显赫的革命领袖,民国之后,宋教仁遇刺,袁世凯弄权,黄侃对腐恶的政治不再抱有幻想,决心将兴国爱族之心,寄寓于学术文章。

    一生都在政治风口浪尖上的梁启超,晚年也有所醒悟,自言“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耗费精力,荒废了学问。他提出:“凡学问之为物,实应离致用之意味而独立生存……有书呆子,然后有学问也。晚清之新学家,欲求其如盛清先辈具有为经学而治经学之精神者,渺不可得,其不能有所成就,亦何足怪。”说得至为沉痛,也很透彻,把自己都打入了“不能有所成就”的“新学家”之列。

    这样看来,中国现代学者由激扬转为宁静,主要还是社会原因。目睹政治现状怪异腐恶,自知不可为,也就不为了。

    即使公认的已“退居于宁静”的学者,其晚年的生活际遇和内心世界是否真正获得宁静,也还是个问题。

    章太炎逝世前一直为实现全面抗战而奔走呼号。1932年1月28日,上海十九路军奋起抗击日军侵略,63岁的他倍受鼓舞,不顾年高体病,北上找张学良、段祺瑞,又向爱国军人和学生演讲,并致函顾维钧,希望他身为外交官,要有殉国的勇气。直至1936年夏天,生命垂危之际,仍在遗嘱中告诫子孙,万一中国被日本人统治,绝不可担任官职。可见太炎先生晚年内心并不宁静。黄侃临终前也曾问家人:“河北近况如何?”叹息说:“难道国事果真到了不可为的地步了吗?”

    难得的例外是中国近代新佛学的创始人杨文会,他早年好读奇书,操办团练,有与太平军作战的记录,也曾去欧洲考察,但天命之年过后,目睹“世事人心,愈趋愈下,誓不复与政界往还”,专以刻经传典和筹办佛学教育为职。晚年卧病之际,只有一事让他“心颇戚戚”,即经营多年的《大藏辑要》尚未完成。此事一有眉目,他便叮嘱家人为他洗脚剪指甲,然后向西瞑目而逝,面色不变。不过那是1911年农历八月十七日。要是大师知道后世的动荡坎坷,估计也难走得安心了。

晚年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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