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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隐士身上学到快乐,把陶渊明当成英雄

比尔·波特:在中国旅行就像穿行历史中

本刊记者 凌云 《 环球人物 》(

    70岁的比尔·波特(下文称波特)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样子似乎也和一般的美国人不太像,随身总用一个布囊装东西,像中国古代的僧侣道士那样。这个习惯是他从年轻时就养成的——上世纪70年代,当其他美国同龄人留着长发,穿着奇装异服,听摇滚,参加各种示威与抗议时,波特却到了台湾,隐居在一个寺庙中,过着清苦的修行生活。

    1989年,波特第一次前往终南山,之后在中国大陆行走的脚步就没有停止过。他把每一次行走都记录成书,《空谷幽兰》《禅的行囊》《黄河之旅》……这个大胡子的美国人,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五千年历史的余晖中翻找那些精彩的片断,随手串成迷人的珠链。

    波特有禅者的心,行者的脚,还有一双记者的眼睛。他所行走和记录的地方,都流淌着中国文化的血液,都饱含着那些已经被我们自己遗忘、但在一个外国人眼里却非常优秀的文化基因。

    不久前,波特的新书《丝绸之路》 《彩云之南》出版,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联系到身在美国的他。采访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他的话如同他的书,有种独特气质——开卷行云流水,掩卷回味悠长。

    在唐人街结识大师

    在波特眼里,20多年的中国行走,始终是一次“迟来了1000年”的穿越与惊喜。他与中国的一切,都是“缘分”。而他的人生,更像是一场戏剧。

    波特出生在一个相当传奇的美国家庭,他的父亲靠抢银行起家,奇迹般地逃掉罪责混入了上流社会。波特小时候读的是美国名校,室友的父亲上过《时代》周刊封面,同学的母亲中不乏好莱坞大明星。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波特却没有对金钱、名利顶礼膜拜,反而厌恶起金钱来。“有钱的生活,不一定是快乐的生活。钱太多,是一种负担。”直到现在,波特仍然这样说。

    所以,父母离婚时,家里的资产大部分耗在了高额诉讼费上,父亲破产了,波特却如释重负,甚至觉得快乐。告别了贵族式的生活后,波特一个人闯荡,当了3年兵,之后考上大学。

    1970年,26岁的他从加州大学本科毕业后,希望到哥伦比亚大学深造人类学。但他没有钱。哥大那时有个语言研究奖学金,如果选择学一门“不同寻常”的语言,就能得到大笔资助。波特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中文”。因为他刚看了一本讲禅宗的书,很喜欢禅的哲理。就这样,波特得到了4年的奖学金,来到了位于纽约曼哈顿的哥大。

    在纽约唐人街,波特还有一段经历堪称奇遇。他偶然认识了一个来自五台山的出家人。“每个周末,我都去乡下,和他一起坐禅、冥想。”这位不起眼的出家人,正是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寿冶法师,他曾刺舌血写了一部《华严经》,足迹遍及中国的佛教名山圣地,还到南洋等地弘扬佛法,后定居美国。

    这个情节就如同初入武林的傻小子碰到了世外高人,在寿冶处学了一年多以后,波特就觉得学禅比读书更有意思,于是,他从哥大退学,1972年去了台湾。“我给佛光山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去学佛。他们说‘欢迎’。我就去了。”在佛光山住了一年,波特觉得那里游客太多,就去了一个小寺院海明禅寺,待了两年。

    波特曾如此描述自己的修行生活:“天亮前就起来诵经,夜晚听钟声,一日三餐素食,一个房间,一张床,一顶蚊帐,没有钞票。如果腿太痛了,我就读书。”海明禅寺的悟明法师对波特很好,希望点化他出家。波特却不想真的当和尚,于是再次离开,在阳明山顶的竹湖边租下农舍,住了14年,翻译诗歌,习禅。

    波特翻译的第一本书是唐代诗僧寒山的诗集。就在他如痴如醉翻译唐诗的期间,遇到日后的妻子。“她比我小7岁,父母来自上海,她毕业于阳明山文化大学。我们决定结婚。婚后,我需要钱,于是去了台北一个英语电台工作,每天把中文报纸的内容翻译成英文播出,周末也做些采访。后来,我老板去香港,要我一起去。于是我又去了香港,在那里做了两年记者,制作中国的文化新闻、旅行故事等。因为工作,要亲自去大陆旅行、采访。这就是《空谷幽兰》《黄河之旅》《彩云之南》《丝绸之路》等书的由来。1993年,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美国,这样他们可以学英语。此后我就一直住在美国,写书、译诗,翻译佛经。”说起自己的经历,波特就像讲述一部长篇小说的浓缩版,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地带过。在他看来,聊中国文化和在中国的旅行,显然要更有意思。

    不喜欢坐着旅游车,跟着一大批人参观

    环球人物杂志:您在中国的每一次旅行似乎不只是随处看看,凭吊文化遗迹,而是有一个主题?

    波特:的确如此。我最早是在1989年来到中国大陆,花了半年时间,先后三次在终南山、武夷山探寻隐士,那次的经历写成了《空谷幽兰》,当中国隐士的故事被西方看到之后,大家都很感兴趣。这让我有了更大的动力。

    1991年,因为要给电台做一个240期的节目,我开始了新的旅行,从香港启程,途经上海,再到山东。因为黄河入海口在山东,我要逆流而上追溯至源头,探索中国文化的中心地带。这就是后来的《黄河之旅》。

    新出的《丝绸之路》《彩云之南》都源于我1992年的旅行。走丝绸之路时,我们就像古代的玄奘一样,从西安出发,一路经过兰州、武威、敦煌……一步步向前,一直到伊斯兰堡。在西南边陲,则是从梧州出发,途经阳朔,在云贵高原上探访中国的各个少数民族。

    2006年春天,我还进行过一次穿越中国中心地带的旅行,是为了重寻禅宗。我想介绍禅的历史,从初祖到六祖。我每天都把旅行过程中重要的事记录下来,一路介绍禅宗的历史和背景。这本书叫做《禅的行囊》。

    环球人物杂志:您在好几本游记中,都表示对中国那些所谓的名胜古迹不感兴趣?

    波特:我不喜欢坐着旅游车,跟着一大批人参观。比如到曲阜,我不会去参观拥挤的孔庙,而是会去孔子的出生地尼山看一看,找一找孔子读书、讲学的旧地。我还会专程去找李白和杜甫最后一次见面的石门山,一边观景,一边想象这两个伟大的诗人如何见面。在这些地方,你会感受到你是真正在和古人对话。

    环球人物杂志:您在中国旅行中遇到的最有趣的人是谁?

    波特:我想是那些隐士。我经常告诉别人,我在中国遇到的一些人一无所有,在山中修习冥想,却是我遇到的最快乐的人。

    环球人物杂志:很多中国读者都是您的“粉丝”,在您看来,中国人能从您的书里读到什么?

    波特:人们喜欢这些书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我并非学者,并非对中国了解很多,而是问道于中国,并想把我所学所看与人分享。我以一种清晰、坦率的方式写作。也许在中国,人们已许久不如此写作,所以中国人喜欢这样的书。

    我欣赏中国文化,对我来说在中国旅行,宛如穿行于历史之中。去云贵地区,让我看到了5000年前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和少数民族交谈,我听到与汉族同样的民间故事,比如女娲、伏羲等。我去了中国大部分地方,唯一没去的是东北,因为那里没有太多的历史遗迹。

    环球人物杂志: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现在,中国的变化翻天覆地,作为一个经常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的外国人,这种变化是否也影响到您?

    波特:我在香港做了多年记者,虽然学佛,却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十几年前,在西安兵马俑,我会买假教师证来享受与中国人同样的票价;火车拥挤不堪,为了上厕所,我经常得备一把尖嘴钳,偷偷撬开列车员专用厕所;还曾经因为误入了军事区,被警察抓起来盘问过。不得已或不方便的地方有很多。

    现在来中国旅行的食宿条件已经改善了太多,外国人也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这是最大的变化。而美国人对中国的兴趣点也在变化。过去,我的朋友总会问起到中国旅行的政治禁忌,如今则会向我打听有什么地方更值得一去。

    儒释道是通往和谐、安宁、幸福的三道门

    环球人物杂志:除了用比尔·波特的真名写游记,您还以“赤松”的笔名翻译了很多中国典籍。

    波特:是的。我翻译了《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等14本书。寒山是我第一个接触的中国诗人。我觉得他的诗是非常美妙的作品,简单、易懂,坦率地谈论人生,这吸引我开始翻译中国诗歌。我可以和西方人分享中国智慧,寒山是为我打开这扇门的人。

    环球人物杂志:那您最喜欢的中国古代诗人是谁?

    波特:是陶渊明,不仅因为他的诗歌,而且因为他的生活之道。很多诗人的诗歌很优美,生活却不美满。陶渊明则是诗歌与人生皆美满。他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多次去过他的故居,向他致敬。他晚年生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村落内,不是在山中隐居,这与寒山不同。我欣赏陶渊明的生活方式,他生活在社会之中,但依旧保持宁静。

    环球人物杂志:您习禅多年,何为禅?成为佛家弟子意味着什么?

    波特:习禅与学佛其实是一回事,你必须诚实对待自己。看清你的人生,你的思想,这是修习佛教任何一个法门的共通之处。你不能自己欺骗自己。

    环球人物杂志:那么道家呢?

    波特:我向西方人介绍中国宗教文化时常说,中国的儒释道是通往和谐、安宁、幸福的三道门。儒家走的是社会和谐,道家走的是身心和谐,佛家走的是思想和谐。我走的是佛家之门,不是道家。其实,我们被不同的门所吸引,走进去却发现是在同一间和谐之屋内。起初修习的时候,它们看起来不同,但实质并无不同。只是我们不能同时走三道门,只能选择一道。

    环球人物杂志:能说说您的生活之道吗?

    波特:我每天早上7点左右起床,冥想半小时到一小时,早饭后在电脑边工作到12点左右,主要是翻译诗歌和佛经。然后去散步。我住在海边的山上,下山到海滩散步,再从另一边上山,大概走45分钟。回去后冲个澡,吃午餐,再小睡半小时。起来后工作到下午5点,我妻子开始做晚餐。晚上我一般9点上床,10点就算很晚了。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不外出吃饭,不看电影,不去别人家做客。

    环球人物杂志:据说您是素食者,对吗?

    波特:不,我什么都吃。我结婚前是个素食者,但我岳母要我吃肉。如果我一个人生活,我会选择素食,但是现在就不方便了。

    环球人物杂志:您如何与家人分享关于中国文化方面的心得?

    波特:我妻子在台北电信局工作多年,12年前退休。我们有两个孩子,儿子31岁,在一个百货公司卖化妆品。女儿27岁,是个服装设计师。他们的母语都是中文,当然也会讲英语。

    我的孩子从来不看我的书。他们不感兴趣。我也不在意。我不想勉强他们。随着他们年龄增长,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感兴趣的。

    环球人物杂志:您最近几年一直在寻访古代诗人的故居、墓地等。听说去年3月在湖州霞幕山您不幸摔伤,腿里打了10多枚钢钉,但6个月后又回到中国,为什么行程这么赶?

    波特:因为我打算撰写一部主题为“寻人不遇”的游记,写写我最爱的中国古代诗歌,诗人的遗迹太多了。

    环球人物杂志:为探访一位古代诗人的墓忍受这么大的痛苦,是否值得?

    波特:当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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