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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官到访时跳墙跑掉,皇帝赐官时拂袖而去

陈亮,不买任何人的账

王爱军 《 环球人物 》(

    1975年,毛泽东做了一次白内障摘除手术。据当年为他做手术的医生唐由之、张淑芳讲述,术后第五天,他第一次用眼读书,读的是一首词《念奴娇?登多景楼》,当读到“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时,毛泽东放声大哭,不能自已。英雄迟暮,格外向往当年金戈铁马的理想与情怀。这首词的作者,就是南宋文学家、思想家陈亮,一个另类的状元郎。

    挑子还没放在肩上就撂下了

    陈亮是浙江永康人。史书上写许多大人物的出生,往往伴随异象,陈亮的稀奇之处是“生而目光有芒”,就是降生后一睁眼,眼睛里就有奇特的光芒,仿佛来到世间是带着使命的。

    当然,在那个时代,长得酷并不稀罕,有才那才是真的酷。陈亮“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才气逼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豪迈的英雄之气。年仅18岁时,他就洋洋洒洒地撰写了20多篇论文,集之为《酌古论》,纵论古今英雄人物,从汉武帝到曹操,从韩信到马援,从吕蒙到诸葛亮,颇有一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架势。

    当时的婺州(今浙江金华、永康一带)郡守周葵看了这部书,惊叹说:“他日国士也”。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周葵当上了副宰相,立刻聘请陈亮为幕宾,让他得以与朝中俊杰之士接触。周葵还亲自披挂上阵,为陈亮讲授《中庸》、《大学》,意图是“谈此可精性命之学”,期望把这位青年才俊纳入道德性命之学的规范中去。可让周葵失望的是,陈亮在深入学习了这些经典之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那种空谈的道德性命之学无补于实际”。所以,他不但没有继续研读,还毅然背道而行,撰写了《英豪录》和《中兴遗传》两部著作,冀图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中总结出南宋复国的借鉴。他的目标不是苟且图安,而是抗金统一。

    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走一条寻常路。

    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陈亮“首贡于乡,旋入太学”,刚参加完乡试,就被太学招揽了。第二年,朝廷与金人媾和。南宋朝廷上上下下都长出了一口气,为暂时的和平而欣然,只有陈亮以为不可。他以布衣身份连上五疏,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中兴五论》。200年后的方孝儒,在读到这五论时称赞道:“士大夫厌厌无气,有言责者不敢吐一词,况若同甫一布衣乎!人不以为狂,则以为妄”。可惜的是,这些上疏仅到了一些掌权的大臣手中,就被斥为狂妄,没等皇帝过目,就被扔进了废纸篓。

    淳熙五年(1178年)春天,陈亮再次上疏孝宗皇帝,大胆批判一班大臣退让求和、苟且求安,要求整治儒士们脱离实际的空谈风,建议“用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废除和约,对金宣战,报仇雪恨。他还要求皇帝亲自接见他,当面陈述抗金策略。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临安城(今属浙江杭州),因为这是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

    孝宗皇帝在读罢陈亮的上疏之后,赫然震动,拍案叫绝,“欲榜朝堂以励群臣”,准备把它贴在朝堂之上,让那一帮文武大臣都受点教育。他还想“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将擢用之”,来个破格录取,直接让陈亮入朝当官。

    皇帝身边总不缺机灵人,当时孝宗最宠信大臣曾觌(音同敌)。他敏感地嗅出了皇帝的心思,立马抢先行动,连夜拜访陈亮,要拍拍保不准就是未来政治新星的陈亮的马屁。这是多好的人生机遇啊,入了皇帝的法眼,再有高官的力挺,而陈亮呢,在听到曾觌来他家请求会面的消息后,居然跳墙跑了,原因是他看不起曾觌的人品。

    不见曾觌也就罢了,孝宗皇帝又陆续派出几个大臣去考察陈亮。稍有一点政治敏感性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陈亮实在厌烦他们小儿科的提问,根本没把这几个大人放在眼里,不仅说话敷衍了事,而且脸色很难看,让他们悻悻而归。汇报的结果可以料想,陈亮肯定不会受重用了。但孝宗皇帝真的是爱才,还是决定给他个官当当,结果陈亮却一如既往地不买账,说:“我之所以上疏,是为了让国家复兴几百年的基业,难道只是用它来为自己弄个官当吗?”说完,“拂袖而去”。于是,这当官的挑子还没放在肩上,就被他撂下了。

    与朱熹辩论了11年

    在南宋一朝,占据统治地位思想的莫过于以朱熹、陆九渊为代表的理学,其中朱熹更是居于宗主地位。他曾任经筵官,给宋宁宗当过老师,所以在当时的文人里无人能望其项背。然而陈亮却不买账,对他空谈性命之学的做法很不满意,还讥讽理学家们都是“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

    本来同为才高八斗的文人,陈亮与朱熹私交不错。淳熙九年(1182年),陈亮曾至婺州拜访朱熹,相处了10多天,朱熹也曾到永康回访陈亮。两人交往频繁,对彼此的学问相当尊重,特别是陈亮,称朱熹是“人中之龙”,还说“世途日狭,所赖以强人意者,唯君一人而已”,把朱熹简直捧成了救世英雄。陈亮去见好友辛弃疾,还曾约朱熹在靠近福建的紫溪一聚,只是朱熹最终没能成行。陈亮还曾寄送自己的文章向朱熹请教,朱熹的评价是“新论奇伟不常,真所创见”,意思是陈亮的看法很有独创性和思考性。但两人在功利等问题的看法上黑白分明,一场争论在所难免。

    陈亮与朱熹的论战,是以书信的形式进行的,前后长达11年之久,内容主要围绕王霸、义利、天理、人欲等问题展开。朱熹认为“道”是超乎自然的,尧舜禹三王有义理之心,故它行于三代是为王道;而汉高祖、唐太宗是利欲之心,所以它行于汉唐则为霸道。义利不两立,要“存天理,灭人欲”。对此,陈亮回信批驳说,汉武帝、唐太宗救民的功业,与行王道的三代无异,王道之治正是通过霸道之业来实现的。所以,义要体现在利上,利也是义,义利可以双行、双赢。

    他们的论争虽然激烈,但仅限于学术之争,在相互切磋、相互辩难的过程中,扩大了学问的社会影响。朱熹感慨地说:“陈同甫之学已行到江西,而浙人信响已多。家家谈王霸,可畏!可畏!”陈亮的思想还对明清之际的黄宗羲、全祖望等人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与辛弃疾惺惺相惜

    虽然和朱熹观点不同,陈亮却有自己的知己,那就是辛弃疾。

    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天,陈亮自浙江永康出发,顶风冒雪,跋涉了数百里前往江西信州(今江西上饶)北郊,专程拜访被弹劾并赋闲在家的辛弃疾。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久病在床的辛弃疾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像吃了兴奋剂。两人雪中煮酒,在林中高歌,纵论天下大事,好不痛快。转眼10多天过去了,陈亮要踏上归程,辛弃疾恋恋不舍。陈亮走后第二天,他就顶风冒雪赶着车子去追。陈亮走的是官道,辛弃疾以为抄一条乡间小道一定可以追上。不想又降大雪,追到一个叫鸬鹚林的地方,由于雪深泥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前进了。辛弃疾十分郁闷,独自在旁边的一个村子里喝了一通闷酒。半夜时分,他听到远处传来那种悲切、呜咽的笛声,就想起祖国破碎的山河,想起和陈亮之间英雄相惜的感情,当即写了一首《贺新郎》词。词中写道:“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后来,陈亮寄信索要一首词以作纪念,辛弃疾即以这首《贺新郎》相赠。不久,陈亮以原韵回和一首,说:“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之后,两人又如此诗词相和几番,留下一段文坛佳话。

    辛弃疾成为陈亮的铁哥们儿并不奇怪,因为他们身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首先是性格相近。陈亮去拜访辛弃疾时,要过一个小桥,催马跃了3次,马都退了回来,于是大怒,一剑斩下马头,徒步走了过去。这种“豪杰”作派与“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是何其相近。这样的两个人不惺惺相惜成为死党那才奇怪。

    其次是志向相投。反对苟且偷安,坚决主张抗金统一是陈亮和辛弃疾一生的梦想。那首让毛泽东痛哭的词《念奴娇?登多景楼》里就写道:“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痛心疾首地批判朝廷偏安江南,不思恢复中原的做法。辛弃疾更是一生都在追问“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第三是才气相仿。陈亮“才气超迈”,辛弃疾“壮声英概”,诗词风格都类似“关西大汉持铁板唱‘大江东去’。”清代文学家刘熙载在《艺概》中就此评价道:“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

    一个人,一辈子,如果有这样一位朋友,是何等的幸事啊!

    三次死里逃生

    学问上,陈亮独树一帜,他的人生经历也充满了转折。

    1168年的那次乡试后,陈亮曾两次入京参加会试,可惜都没能考中。他自己的解释是:“亮闻古人之于文也,犹其为仕也,仕将以行其道也,文将以载其道也,道不在于我,则虽仕何为”。暗示自己不想当官,没考中也不奇怪。

    不过,这并不是他最悲惨的经历。因为处处得罪权贵,他曾3次蒙冤入狱。

    陈亮第一次入狱,是在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他在给皇帝上疏无果后,心中十分郁闷,回到家乡一度“落魄醉酒,与邑之狂士饮”,结果喝高了,言语中对朝中权贵多有贬斥。别有用心的人将他的言行告发到了刑部,刑部尚书何澹以陈亮言行不规为由,把他黜出太学。陈亮不服,对他言词上多有不恭。何澹恼羞成怒,竟将陈亮下了刑部大狱,鞭笞得体无完肤,并栽赃了他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幸运的是,孝宗皇帝得知后,曾密遣左右查访其事。等到刑部上奏时,他说了一句公道话:“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陈亮于是得免一死,逃过一劫。

    第二次入狱是在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年)。陈家家僮杀了人,而被害者又恰恰曾侮辱过陈亮的父亲,他的家属于是怀疑凶手是受陈亮指使,于是告了官。陈亮百口莫辩,又被押往大狱。幸得丞相王淮知道皇帝有不想让陈亮死的意思,加之朋友尽力营救,“复得不死”。

    第三次是在光宗绍熙元年(1190年)。一次乡宴上,陈亮面前的盘碗中放置了一些胡椒,这是乡里对待怪异之士的礼节。不巧的是,宴会后,与陈亮同坐一起的人突然暴死,陈亮又不明不白地被指控“置药杀人”,入了大狱。好在有贵人在光宗面前极力开脱,陈亮才再次死里逃生。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光宗绍熙四年(1193年)春,就是陈亮走出监狱的第二年,他又一次参加科举,这回不仅考中了,而且还中了状元。

    据说,这完全是个意外:

    光宗做事不太靠谱,孝宗把皇位都给他、退居重华宫当太上皇了,他还不按照礼节去朝拜孝宗。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光宗按时去看老爸。这事让光宗很不满,在那一年的殿试中,他出的题目就是:该不该去重华宫朝拜。对熟读“科考指南”,套题做得都快吐了的举子们来说,答这题简直轻车熟路,一个字:“该。”唯有陈亮,虽历经坎坷,却叛逆依旧。他回答说:“朝拜太上皇只是做给别人看的‘面子活儿’,一个皇帝只要把天下治理好了,收复失地,朝不朝拜已经退休了的老爹并不重要。”这番话正说到了光宗的心坎上,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陈亮点成状元。

    陈亮大概是历史上最另类的状元了,他的登顶,恰恰是因为他不按儒家套路出牌。

    中了状元之后,陈亮被封为建康(今江苏南京)军签判,这是他十分想去的地方,他很兴奋。可惜的是,在赴任前回家料理家事时,他得了一场急病,突然逝世,时年52岁。

    陈亮是不幸的,“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身负一腔报国的热血,却壮志难酬;陈亮又是幸运的,“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他用一生不凡的足迹,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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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不买任何人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