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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中国人今天的恐惧感仍未减少”

在小说《温故一九四二》中,他将笔触深入到一个被许多人遗忘的历史角落

本刊特约记者 | 乔安 《 环球人物 》(

    12月6日上午9点钟,刘震云准时走进《温故一九四二》小说完整版的发布现场,他的神情就像他身上随意搭配的蓝绒呢子大衣和休闲裤一样,放松而又从容。在过去的一周内,这部19年前创作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一九四二》上映,中国人的神经也被那场发生在70年前的大饥荒搅乱。刘震云因此被称为“让大家记起那场灾难的人”。在接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采访中,他却屡次笑称,自己的记性其实并不好,脑子转得挺慢,“和一个脑子慢的人谈话,要有耐心。我不是一个聪明人,只能做笨人才能做好的事情。”

    麻木带来的后果,我们都能感觉到

    刘震云所有的小说都充满了浓浓的人文关怀,既牵涉人性,又有中国人的生存困境,从《手机》、《一句顶一万句》到《我不是潘金莲》,他反复在讲人和人之间沟通的障碍。《手机》越擅长交流越困难,《一句顶一万句》说得越多越不行,《我不是潘金莲》则是越讲越糟糕。《温故一九四二》里,他将关怀的触角深入到一个被很多人遗忘的历史角落。刘震云说:“我始终愿意倾听来自人物的声音。”

    环球人物杂志:有人说,伟大的作家,无法不书写黑暗,您认同这个说法吗?

    刘震云:这个说法只说了事情的一方面,黑暗的地方肯定有光明和温暖,黑暗过去就是光明。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在最黑暗的时候,散发出来的一定是人性的温暖,在光天化日之下达不到的,在黑暗中就达到了。都是黑暗,我也赞同顾城写的一句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的很多作品里其实都涉及过这个问题。《温故一九四二》是一个写生活角落的作品,任何民族都有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面藏着民族的秘史。《一句顶一万句》也谈过人间的温情。

    环球人物杂志:您的很多作品都在描述普通民众。近代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在揭示普通民众的狭隘,愚昧无知、目光短浅、见利忘义等,鲁迅也谈过国民性问题。对此您怎么看?

    刘震云:鲁迅对国民性的概括太深刻了。所有中国人都有阿Q精神,比如爱贪小便宜,不敢承担责任,输了也要自欺欺人等。这些问题在今天仍然存在。阿Q的精神胜利法源于对周边环境的恐惧感,而今天这种恐惧感仍未减少。中国人现在除了恐惧,还缺乏对未来的远见,这的确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国民性问题。

    但还要看到,国民性的背后是人性。人性里有愚昧无知、目光短浅、见利忘义的特点,但人性里也有温情和勇气。

    环球人物杂志:19年前,您写出这部《温故一九四二》,是为了要提醒中国人不要遗忘。很多人都总结,中国人似乎特别容易遗忘自己民族的苦难,现在的年轻人对历史和现实似乎也很冷漠。您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刘震云:一个原因是发生过的灾难太多了,另一个原因是缺少人去提醒。300万人饿死的事都忘记了,我觉着这个民族还不是个健忘的民族,可能也是一个麻木的民族。麻木带来的后果,我们都能感觉到。

    这次通过电影《一九四二》,我能明显感觉到大家突然对民族的灾难开始关心了。为什么要拍这个电影,也是关心的一部分,所以麻木的时候,需要用针刺一下。为什么麻木,是因为这种事你不知道,现在提醒一下,大家知道了,只有知道了,才能让悲剧不再重演。

    环球人物杂志:有人把您的作品归为官场和故乡两个系列,还有评论家认为您的写作有现实的横向和历史的纵向两条线,您更侧重哪个?在表达现实和历史时,有什么不同?

    刘震云:我觉得把作品用题材归类是不科学的,是官场,还是农村的,或者是城市的;还有一个就是用时间来划分,历史的,现实的。我觉得一个词比这些都准确,就是人性,尤其是一个民族的独特人性。把它拿到世界民族之林里面,看它是如何生根、发芽,怎样长成一棵树,这个比题材和时间的划分重要得多。

    我的小说确实跟故乡、官场有关系。事实上是跟生活的每个地方都有关系,关键是这些地方开阔了你的眼界。你在体验生活,但并不代表就能写出特别好的东西。你文学背后的见识有多长、多宽、多深?就像蓄水池一样,究竟有多少水?这些并不是外部现实的水,而是你内在思想的水。如果外面的水浩浩荡荡,思想的蓄水池只有那么几滴,那外面有再多的水也没用。反之,如果思想的水特别饱满,就会照出现实,使之光芒四射。可能我内心的蓄水池还有一些东西。另外一些生活中有见识的人,也会往我的蓄水池注水。

    电影到最后,我们终于喘了一口气

    《手机》、《一地鸡毛》、《我叫刘跃进》、《温故一九四二》,每部改编自刘震云小说的影视剧,都由他亲自担任编剧。“我没有做过职业编剧,只在自己的小说变成影视剧本时才做,就相当于把自己家的树做成了板凳,与专门做板凳的木匠还是不一样的。”

    电影《一九四二》的最后是93行足以让任何人感到沉重的文字,记录了从东周以来河南发生的饥、旱等各种灾荒。刘震云说:“我们现在心安理得地过着每天都是巧克力的生活。我觉得不能这样,应该有一些苦酒,喝下去了,才会让人反省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也是19年来他最大的转变。由小说到电影,也是他由愤怒到不愤怒,由不成熟到成熟的转变,最后将人物关系做了改编,让观众直接跟电影里面的人物发生情感,让人性穿透了时间和空间。

    环球人物杂志:《温故一九四二》改编成电影,最大的难点在哪里?和小说的不同又在哪里?

    刘震云:本来这是个不可能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原著里没有任何电影的元素,人物、故事、情节、细节都没有。我觉得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一是坚持,足足准备了19年;还有就是剧本本身的独特性,主要的人物不见面,蒋介石跟老东家不见面,和冈村宁次也不见面,这对于戏剧来讲是不符合规律的,所以说《一九四二》改变了观影习惯。还有就是,我深刻体会到小说跟电影的主要区别是长度,在书里很从容,但是电影长度就那么长。所以电影中拍到了,又剪下去的,可能在书里、剧本里原本都存在。

    环球人物杂志:电影设置了一个比较光明的结尾,您把那个只出现了35秒的小女孩,看作电影真正的主人公,为什么这么处理?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否一样?

    刘震云: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300万灾民,小说是新闻性的调查报告,并没有这个结尾。但是在很多年前剧本的第一稿就有这个结尾,这个剧本改了很多遍,变化很大,唯独结尾没有变过:老东家遇到这个小女孩的时候,拉着她的手,“你叫我一声爷咱就认识了”。逆着逃荒的人,漫山遍野看着花,完成了一个和谐。对世界彻底放弃和绝望的一老一小,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两句知心的话,手牵到一起,就像《辛德勒的名单》中犹太人从集中营里面走出来一样。整个电影,到了最后,我们终于喘了一口气。在极致的情况下,我们民族发出微弱的火光,是这种火光照亮了民族的未来。 

    环球人物杂志:有人说《一九四二》像纪录片,这是您想要的效果吗?

    刘震云:借由这部电影,有些媒体也去重走河南灾民逃荒的路线,或重访幸存者,写出纪实性的报道。这种是对历史事实的震撼,而电影是对人物情感的震撼。人性的力量与史料的震撼,是不一样的。

    环球人物杂志:近日,看到有近现代史的研究者撰文说:“刘震云在《温故一九四二》中想表达一个观念,国民党对老百姓太坏。我不想评论这种观念,但是,他把历史当做了他表达这种观念的工具,这就很不可取了。实际上,1942年那场灾难,日军的侵略才是罪魁祸首。”您怎么看待这种质疑?

    刘震云:那场灾难有很多根源,天灾、日本人的进攻,国民党的贪污。报纸上这两天有人说我把原因给搞错了,不过他提的这个说法我也写了——鬼子来了。

    现在有的人存在一些问题,我没说过的话,他写出来,当成我说的。自己去创作出来一个刘震云,再接着创造出刘震云的话,攻击前面的。还有的人,我明明说的是这个事,他却说还有一个事你为什么不说,比如我写的是潘金莲,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西门庆。西门庆我喘口气再说行吗?稍微有点儿急。

    再说河南那场灾。国民党贪污是原因之一,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当灾荒来的时候,你会看到所有人都在利用灾荒。1942年是中国极贫的顶点,战争把物资消耗殆尽,国民政府退到了大西南。灾荒发生之后,国民政府就想把河南灾区这个包袱甩给日本人,日本人并没有接,日本人也在利用灾荒。甚至美国人、传教士也在利用。

    另外一方面,我想说的是,更根本的原因不能局限在1942年。为了给1942年定位,我研究了自东周以来发生在河南的旱灾、水灾、冰雹等,每隔三五年就有一次灾荒。奥斯维辛集中营死了100多万犹太人,1942年河南饿死了300万人,等于是3个奥斯维辛集中营在河南,可中国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种理由是不重要,前天咱们吃了什么,可能忘了,但是300万人死去这个事情也不知道,只能证明这个事发生得太频繁,重要的事因为重复的频率太高,反而变得不重要了。想明白这个原因,比了解1942年的灾荒要重要得多。而比这个更重要的是,要看到灾难后的人是怎么延续下来的,就是因为在黑暗的角落里,还散发着人性的光芒。

    环球人物杂志:您的《温故一九四二》有一个附录部分,是发生在那一年的两个有趣的离婚故事。为什么不把这两个故事放到电影里,作为黑色幽默改编一下? 

    刘震云:我特别想放,但确实,电影长度有限,这也正是出这本书的意义。虽然没有放这两个故事,但电影里还是透着一种幽默的东西。放电影的时候,不时传出笑声,我觉得挺好。用幽默的态度对待这么沉重的苦难,我们这个民族在全世界也是独一份。但是你能发现电影院里的笑声,和人们看相声和小品的笑声还是不太一样。老舍生前曾说过:“我特别想写一出悲剧,但里面充满了笑声。”我觉得这是大师说的话。有一种悲剧,从头到尾是哭;还有种悲剧,充满了笑声。在电影院里能感到一丝这样的气氛,挺好。

    说到底,我只是生活的搬运工

    1958年生于河南延津县的刘震云,在家乡待了15年,当了几年兵后,又在北京待了34年。他曾回忆过:“有两个大知识分子对我影响特别大,就是我的两个舅舅。”他们都不识字,一个在村里赶马车,一个在村里做木匠。大舅告诉刘震云:“像你这样不聪明又不笨的人,一生就只干好一件事。”二舅告诉刘震云:“做事情要慢。”他从小就认为,读过书的人未必是知识分子,不识字的人如果见识特别深远,就是非常好的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缺的不是知识,而是见识。”

    环球人物杂志:有人这样评价过,“刘震云是一位对现实敏感,并有勇气和胆量来反映现实的作家。”而您的很多朋友则说您是个谨慎的人。您怎么看待自己的个性?

    刘震云:还有一种说法,说我是中国最绕的人,说我的小说特别绕。其实不是我绕,是生活本身就绕,但是没有一个作者能把这个绕给它绕出来。还有一个说法说我是中国最幽默的人,其实也不是我要幽默,是这个作品人物本身幽默。说到底,我只是生活的搬运工。

    环球人物杂志:您平时和朋友相处时是什么样子的? 

    刘震云:朋友都说我智商有问题,人傻,所以生活中我从没占过人便宜,不管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朴实是最真诚的状态。我和冯小刚、王朔都是挺知心的朋友,能在一起说真心的话。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更乐意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听完别人说话之后,真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无论对方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从来不动心眼,动起来太累了,没有必要。

    环球人物杂志:据说您喜欢每天长跑,您跑步时会想些什么?

    刘震云:我每天跑步一小时。对于我,跑步不仅是跑步,还是精神活动——与书中的老王老李老裴老庞……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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