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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本刊专访,谈读书、教育和学者情怀

陈平原,不凑热闹不怕出局

本刊记者 | 姜璐璐 《 环球人物 》(

    与陈平原取得联系时,他正在国外讲学,但非常爽快地接受了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的采访请求。电话、邮件往来交流中,他言辞不多,却真诚、谦和,分寸感极强,一如他在学生、公众面前的一贯作风。

    在北大,雅号“平原君”的陈平原深受学生喜爱,被公认为“极有魅力”。在学生眼中,他宽厚、亲切,爱请学生吃饭,时而有点“冷幽默”;在同侪看来,他是个爱“冷板凳”胜过“满堂彩”的学者,从不故作惊人之语。今年9月,陈平原从担任了4年的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职务上卸任,对于自认为“缺乏行政兴致与官场智慧”的他来说,这并无任何失落之感。身为系主任时,他曾因为“有些话只能绕着弯子说”而颇感苦恼;卸任后,他重新回归一名普通大学教授的身份,按他的话说,“那样更本色些”。

    从乡村民办教师到北大教授

    “埋葬过去,但不无留恋”,这是鲁迅《坟》中的一句话,陈平原常用它来自比。

    1954年,陈平原出生于广东潮州。父母都是汕头农业学校的语文老师,虽然家在农村,但藏书颇丰。陈平原的父亲痴迷读书,有一次去广州开会,随身的钱都拿来买书,以至于不够买返程车票。家风如此,对陈平原来说,喜爱读书,是顺理成章的事。

    “文革”中,陈平原的父亲因为曾在台北的《中华日报》工作过,被打成“牛鬼蛇神”。因此初中毕业后,陈平原就不能继续学业了。15岁那年,他带着两个弟弟和祖母回到老家插队。一年后,在乡亲们的关照下,他当上了山村民办教师,一干就是8年。后来成为北大博导的他曾在追忆往事时说过:“平生最得意的,是从小学一年级到博士班,我都教过。”

    1977年,高考恢复,陈平原的命运也由此改变。他坐上长途汽车,平生第一次离开潮汕,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就读。“入校那年我24岁,在今天已是硕士毕业的年龄。”回忆起来,陈平原不无遗憾,“但也有好处,就是自学能力强。很长时间里我全凭兴趣读书,不受现代学科设置的限制,倒是跟中国传统读书人的趣味比较接近。”

    在中山大学一气儿读到硕士毕业,抱着“到外面走走”的想法,陈平原来到北京,本来是打算“转一圈,不行再回来”。几经辗转,他的论文《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送到了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王瑶教授助手的钱理群手中,后者向王瑶推荐了他。起初,王瑶先生希望陈平原来北大任教,但校方不愿接收一名外校的毕业生,于是王瑶先生转而将他招收为博士生。陈平原成了北大中文系最早的两名文学博士之一。

    王瑶先生不拘一格的传道授业方式,对陈平原影响至深。“先生随手抓过一个话题,就能海阔天空侃侃而谈。似乎是离题万里的闲话,可谈锋一转,又成了题中应有之义。”王瑶先生好抽烟斗,讲讲停停间,烟雾缭绕,弟子都跟着受“熏陶”了。

    读博期间,陈平原与从事晚清文学研究的夏晓虹结为夫妇,成为北大中文系一对著名的“学术伉俪”。两人挑了一个周末,在夏晓虹的筒子楼宿舍里拼了两张书桌,叫上几位同学、好友,就算是办了婚宴。当时,陈平原正与钱理群、黄子平合作“20世纪中国文学”的选题,这场“婚宴”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学术研讨会。婚后,他们辗转居住于校园内外的筒子楼里,每到晚上,屋中“老鼠奔跑,玩得很欢”,他们则闭门读书,自得其乐。

    毕业时,陈平原交出了32万字的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因为当时北大“比较穷”,打印费用又贵,一般只让学生选择论文的一部分打印出来。于是在答辩时闹出一桩趣事,答辩委员樊骏向陈平原提出一个问题,陈笑答:“我已经解决了,只不过没有打印出来。”

    《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在学术界取得轰动,被认为是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不可不读的书目,至今不断再版。进行学术研究的同时,陈平原笔耕不辍,在《读书》等刊物上不断发表随笔,用他的话说,是“保持心境的洒脱与性情的温润”。

    不但要“好读书”,还要“读好书”

    陈平原曾闲刻一枚藏书章,印章上,两个戴眼镜的小人肩并肩坐在一盏台灯下读书,右边长头发的是妻子夏晓虹,左边是陈平原。虽然寥寥数笔,却神形兼备。上世纪80年代,夫妻二人常常一起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城里各种旧书店、小书摊淘书。如今家中究竟有多少藏书,陈平原自己也说不清。“书不在多,真正的读书人是一本一本买下来,一本一本地读。”他说。

    今年6月,他的新书《读书的“风景”》出版,收录了其一系列演讲、随笔。在引言中,陈平原写道:“书中展示的,不是包治百病的‘良方’,也不是经济实用的‘指南’,只不过是一片郁郁葱葱、期待有心人徜徉其间并评头品足的‘读书的风景’。”

    令他备感忧虑的是,在当今社会,读书似乎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不惟大众,连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甚至精英阶层,也不再以读书为乐事。

    环球人物杂志:您为什么会专门为“读书”写一本书?在现代社会,阅读的意义是什么?

    陈平原:说到底,读书是一种精神生活。读书这个行为意味着你没有完全认同这个现世和现实,还有追求,还在奋斗;你还有不满,还在寻找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生活方式。实际上,读书最关键的功能并非求知,而是自我修养,保持一种思考、反省、批判、上下求索的姿态和能力。

    环球人物杂志:有各种各样的统计调查表明当今国人不爱读书,您关注过大家不读书的原因吗?

    陈平原:不能说现在没人读书。地铁上很多人捧着手机、平板电脑在读,还有网上的小说有很多人读,但不是所有的阅读都有意义。读书的确存在真实的困境。现在读书不再被认为是严肃的、认真的、必须面对的事情,阅读不像以前那么执着和要紧。

    环球人物杂志:周作人说过,庸劣之书,“非特无用,且为大害”。我们应该怎样区分书的优劣?您认为读书可以雅俗共赏吗?

    陈平原:现在的读书人比以前来说,更需要选择的眼界、自我阅读的定力,还有批判的眼光。书有好有坏有雅有俗,但一般来说,相对于整个文化生产,经典的书还是更值得阅读。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层次的经典。有2000年的经典,有200年的经典,有50年的经典。在我心目中,能够在读书人书架上长期站立的,就算经典。换句话说,经典的定义及含金量,在现实生活中的命运,以及是否值得你我认真品鉴,是有时代性的。

    “好读书”与“读好书”,二者应该有一个结合。林语堂就说过,他喜欢读极上流的书和极下流的书。读自己喜欢的书,为自己而读书,这就是我的基本立场。

    环球人物杂志:您能为我们的读者推荐一些有阅读价值的书吗?

    陈平原:阅读最基本的经典著作。作为中国人,《论语》、《诗经》等几十种经典著作,确实是非读不可;其他的书,其实都是两可的,取决于你的阅读目标。读进去,你会发现,书带书,书引书,读多了,就会逐渐形成自己的口味,也会不断调整自己的视野。

    人文学者不能变成“深宫怨妇”

    从上世纪90年代末至今,陈平原关于学术史和大学精神的论著陆续问世,影响逐渐超出了学术界,使得作为一名人文学者的陈平原开始为大众所熟知。但他对记者说:“我不是‘公共知识分子’,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至今不开博客,更没有微博,经常“缺席”热门话题。其实,早在20年前,他就在《学者的人间情怀》中写道:“我个人更倾向于在从事学术研究的同时,保持一种人间情怀。我不谈学者的‘社会责任’或‘政治意识’……读书人应学会在社会生活中作为普通人凭良知和道德‘表态’,而不过分追求‘发言’的姿态和效果。”直到今天,他依然只是在努力兼及“学问”与“人生”,“著作”与“文章”。

    环球人物杂志:读您的著作,感觉您更倾向于师法古代教育传统、警惕西式学科教育。您确实有这种倾向吗?

    陈平原:所有的发言,都得看上下文,语境很重要。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而不是在晚清为传统教育说好话,当然是因其“流水落花春去也”,再不追怀,就会被彻底遗忘。晚清以降,一直到今天,毫无疑问,“西学东渐”始终是主流。既然是“时代潮流”,不必唱赞歌也能奔腾万里。像我这么发言,其实只是在给当道诸公提个醒,拾遗补缺,敲敲边鼓而已,根本就不指望“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另外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学科的规定性。相对于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人文学科更容易获得“反省意识”与“本土情怀”。教育也是如此——如果连中文系都像医学院或商学院那样,汲汲于采用英文授课,那绝不是好兆头。

    环球人物杂志:您多次谈到过当代大学教育的问题,但您也提到,这可能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问题,“从夫子游”、“咏而归”这样风雅、闲适的教育方式,似乎已难以实现。

    陈平原:中国有句老话,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问题在于,今天中国学界,对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方式并无共识。因大规模扩招,加上评价体系向研究成果倾斜,压力重重的教授们,别说对培养本科生不太用心,连指导研究生也只能“放羊”。教书这一行,本就是良心活,做多做少,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的学生知道。

    环球人物杂志:很多人在评价当代社会时,都会用到两个词:浮躁和急功近利,您认同这种看法吗?作为个体,我们该怎样对抗这种浮躁? 

    陈平原:因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人的时间感与空间感全都变了。一边是“天涯咫尺”,另一边则是“争分夺秒”,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很难了。远离古代文人雅士的沉潜与静穆,现代人之所以只争朝夕,有其合理性。

    某种意义上说,今天弥漫在中国社会中的浮躁和急功近利,既是转型期社会的通病,也是个人发展的动力。很长时间内,这个状态无法改变,喊口号没有用,因为这是整个经济结构与社会氛围决定的。作为个体,你只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要凑热闹,不要怕出局,沉得住气,有所坚持,这就行了。

    环球人物杂志:近年来,您一直在关注以文史哲为代表的人文学科,以及当代人文学者面临的困境,您认为要脱离困境,出路在哪里?

    陈平原:我想特别强调三点:第一,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之所以得到政府及民间的普遍尊重,有其合理性;第二,人文学科的命运与人文学者的命运,既有联系,也有区别;第三,人文学者必须在坚持自己的价值立场和学术观念的同时,努力理解这个时代,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及工作策略,主动出击,大声地说出我们的好处,向世人展现自身存在的意义及价值。我不主张一味地孤芳自赏或冷嘲热讽,那样久而久之,真的会变成“深宫怨妇”的。

    环球人物杂志:您多次提到“理想主义”这个词。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

    陈平原:如不是生活所迫,自愿选择教师职业的,十有八九都是理想主义者。因为投入这个行业的前提,就是相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后的“人才辈出”以及“民富国强”,是看不见的,最多只能见其端倪。也正因为有此愿景,现实中的诸多缺憾、奋斗时的无数挫折,都能泰然处之。我曾说过,自己属于低调的理想主义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某种意义上,强调耕耘而淡化收获,甚至将耕耘本身作为目标,这与鲁迅先生说的“直面惨淡的人生”,其实是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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