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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严歌苓对本刊记者说

“没有任何西方社会像今天的中国这么精彩”

本刊记者 | 姜璐璐 《 环球人物 》(

    2012年2月,严歌苓在北京家中。

    与严歌苓越洋通话时,是美国当地时间8月15日晚上8点。在之前的半个月里,她离开中国飞往德国,又从柏林回到在美国的家。连续的长途奔波,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有点像是吉卜赛人”,她笑道。

    自1989年赴美至今,严歌苓寄居海外已逾20年,这期间,她成了最有影响力的海外华人作家之一。通过影视作品改编,她的《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等作品,也渐渐为大众所熟知。不久前,严歌苓的新作《补玉山居》出版,这部以一家乡村客栈为主要场景的作品极具现实色彩。长年身居海外的她,以这家乡村客栈老板娘的视角,切开了中国当代社会一个光怪陆离的剖面。这类当代题材,在她以往的创作中并不多见。

    中国作家不写农民说不过去

    1993年,精明、漂亮的山村少妇曾补玉用辛苦劳动攒下来的钱开了一家乡村客栈,名叫“补玉山居”。来来往往的房客中,有落魄作家、退伍后下海的军官、高位截瘫的亿万富翁、冷血的毒贩,还有一对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老恋人。老板娘曾补玉周旋于三教九流的客人之间,见证了一幕幕人间悲喜剧。有评论家认为:“《补玉山居》抓住了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变化”,“它是属于老百姓的文学,小说充满了残酷又现实的草根价值观”。

    环球人物杂志:是什么原因让您有了创作《补玉山居》的想法?

    严歌苓:现实中的“补玉山居”,就在北京郊区的平谷。我是在一次旅游中结识了这家乡村客栈的老板娘。她很骄傲地给我讲,夏天怎么摘黄花菜、秋天如何摘山里红,怎么卖能多赚钱。中国农村总会有这种特别杰出的女性,很吸引我。

    《补玉山居》的故事是以这个老板娘的视角写的。在老板娘眼中,这些形形色色的房客只是短暂的过客,但他们每个人身上却隐匿着丰富的过往故事和情感。在我看来,补玉山居就是一个关于当代人生活的舞台。

    环球人物杂志:在《补玉山居》之后,您还会继续关注中国当代社会的题材吗?

    严歌苓:当然会。我现在回国的次数比较密集,每次回来都会听到一些故事。我毕竟出国20多年了,绝大多数作品写的都是以前的事。现在我的生活又和中国社会联系在一起,我已经准备写新的东西了,但还需要一些专业的调查研究。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到中国的农村多住一段时间。在中国,当作家不写农民,这是说不过去的,因为农民是中国人口比例最大的阶层,特别是他们中很多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半城市人。他们这种改变的状态,包括在从农村到城市流动中的一些极端情况,我都很想了解,当然这需要有更长的时间去体验。

    环球人物杂志:像以前老一辈作家、艺术家讲的那样体验生活。

    严歌苓:对,体验生活。作为一个作家,你想要写哪个地方的文章,必须要到那儿住一住。资料的收集是非常重要的,不可以省力气。

    环球人物杂志:《补玉山居》读起来比较轻松,而您之前的很多作品都更为沉重,甚至残酷,比如您的上一部作品,描写一代知识分子遭遇的小说《陆犯焉识》。

    严歌苓:真实的历史一定比我写的更残酷。这些故事有多沉重,经历过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能写出来我觉得很骄傲。

    环球人物杂志:您觉得一个好故事的标准是什么?

    严歌苓:没有标准,什么故事都可以写,问题是你怎么写。每个人的敏感点、诉求和境界决定他喜欢什么样的故事。让我感兴趣的故事很多,但有时候,过一阵子我想来想去也没看出这个故事后面还有什么,那就没写头了。故事一定要有意义,要不然就是通俗小说了。

    环球人物杂志:您久居海外,这对您的观察和写作有什么影响?

    严歌苓:我不在其中,所以没有司空见惯的东西,所有故事都让我觉得新鲜,受到刺激。有些人对中国的一些状态,比如贪腐问题,可能会司空见惯,觉得“就是这样”,但我的探究心永远不会削弱,永远都是一个很敏感的状况。

    环球人物杂志:那么您会怎么描述您眼中的中国当代社会?

    严歌苓:非常活跃,生命和细菌共存。可以说没有任何西方社会像今天的中国社会这么精彩,给作家提供这么多好的素材。

    环球人物杂志:但大家普遍有一种感觉,现在无论是生于50年代的老一辈作家,还是“80后”新锐作家,反映当代社会的作品都不是那么有分量。

    严歌苓:虽然有这么多好的素材可以写,但作为小说,还是需要时间的沉淀,不像新闻报道,马上就能生产出来。

    我不知道长期在中国的作家生活是什么样的,我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太司空见惯了,触角渐渐麻木了,敏感度会消退。还有一点,在中国特别容易把人养起来,成了一个“爷”,不需要再去特别勤勉地干什么。我在国外接触到的作家,只会用平常心看待自己的写作。这就是一个行当,我们用这个行当谋生计,没有一个体制把某个人变成“爷”,变得和一般人不一样。

    环球人物杂志:您的很多作品被改编成了影视剧,您自己会看吗?有让您觉得很离谱的改编吗?

    严歌苓:我自己不看我改编的电视剧,主要是因为没有时间,另外看过之后会觉得很可怕(笑)。但电影我会看,有的看了不止一遍,像《天浴》。

    我没觉得自己的作品改不得,别人会把我改砸了。有时候人家改得比我还要高明些,比如《少女小渔》。我看电影时常常会把我是原著这件事给忘了,看得非常投入(笑)。

    女人的很多不开心是比较出来的

    身为女性作家,严歌苓作品中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从《第九个寡妇》里“豹一样的野性女子”王葡萄、《一个女人的史诗》中苦爱一生的田苏菲、《小姨多鹤》里坚忍的多鹤,直至《补玉山居》中泼辣、精明的曾补玉,她们都生活在充满变迁的时代中,各具特色,但都有一种顽强、坚韧的内在生命力。

    环球人物杂志:您笔下有很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您会特别关注女性的命运吗?

    严歌苓: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比较容易理解女人。我身边的女性朋友也特别多,很容易得到这一类故事。

    环球人物杂志:您欣赏哪种类型的女性?

    严歌苓:比较坚强能干、独立自主的女人。女人如果独立,就不会被男人制造成附属品和牺牲品。

    环球人物杂志:您自己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女性。

    严歌苓:我喜欢那样的人,但其实我内心还是挺脆弱的。不过,我有个女儿,我要让她看到我是个很坚强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能表现得很焦虑。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在独立的前提下,得到别人的关爱。我是个很普通的女性,普通的家庭主妇,可能比别人更耐得住寂寞就是了。我也很喜欢吃喝玩乐,我觉得做女人挺开心的。

    环球人物杂志:现实生活中有很多女人活得并不开心。

    严歌苓:现代社会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很多人都不开心,暗暗地得着抑郁症,我能感觉到。但其实,女人的很多不开心是比较出来的,老拿别人的物质标准、婚姻标准来比较,别人拎个好一点的包也能成为她不幸福的原因,这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焦虑。

    环球人物杂志:那您为什么可以这么开心地生活?

    严歌苓:因为我知足。我觉得不属于我的,我就不会去要那么多。我得到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亲手挣来的,没有飞来横财。包括爱情也靠自己挣来。没有努力的事情,我不要求得到回报;需要我努力的,我比所有人都要勤奋。

    环球人物杂志:看得出来,您笔下的女性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您的影子。

    严歌苓:每个人物身上恐怕都会有一点点我自己,这样你才能“站在她的鞋子里”去理解她。因为小说家不能评判,只能剖析和展现。你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个人物身上,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就是你的代言人。

    国家强大,文学大时代才会到来

    今年55岁的严歌苓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严恩春是留美博士,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父亲萧马(原名严敦勋)是名作家,更是个全才式的人物,他当过画家,做过建筑设计师,乃至打猎、骑马、摄影、做菜,“样样都来得”。在严歌苓眼中,父亲是一个“最最艺术化、最最浪漫”的人。

    在她三四岁的时候,身为演员的母亲就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她的文学素养,大段地读莎士比亚、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给她听。父亲则把所有的藏书开放给她,就连一些不适合小孩子读的书,比如线装本《西厢记》,也随她去翻。“所以我的教育在那个年代是很糟糕的,一点都不无产阶级。”严歌苓笑道。

    12岁时,严歌苓作为舞蹈演员被选入军队文工团,开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养成了独立自强的个性。进入文工团这个“小社会”,也让她早早地步入成人世界,学会了保护自己、揣摩别人,“很小就成了一个成年人”。

    严歌苓在文工团一待就是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她被调去担任战地记者,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来自父亲的写作基因“占了上风”,随后踏上写作之路。

    写作带给了严歌苓爱情和姻缘。1986年的一天,她在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写作楼邂逅了著名作家李准的儿子李克威。同样出身于作家家庭的两人很快相恋并结婚。1989年,她进入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文学写作系就读,获艺术硕士学位,并定居海外。李克威则去了澳大利亚,两人离婚。

    严歌苓的第二段婚姻更具传奇色彩。在美国,她与外交官劳伦斯?沃克相识并相恋,但因为她来自“共产主义国家”,遭到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各种调查。美国外交部要求劳伦斯在职位与严歌苓之间作出选择,劳伦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严歌苓,离开外交部去了一家商会工作。1992年,两人在旧金山结婚。所幸后来美国政策松动,劳伦斯又回去做了他喜欢的外交工作。

    尽管20年来,跟着外交官丈夫遍游四海,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很大,但严歌苓说,她的“整个瓤子”还是中国人。

    环球人物杂志:就像您一开始说的,您的生活状态像吉卜赛人,总是奔波于中国和外国之间,您享受这样的生活吗?会不会有一种“边缘人”的感觉?

    严歌苓:我非常满足于自己现在的状态。在柏林我肯定是个“边缘人”,连德语都不会讲;在美国,你的黄皮肤就说明你是个“边缘人”;回到中国,我对现实也不了解,所以在哪里都是“边缘人”。但只有“边缘人”才有不断比较、发现、思考的机会。我很享受这个状态,能让我很冷静,有一种距离感,看什么都比较清楚,也会自然地有一种批判性在里面,这对一个写作者是很重要的。

    环球人物杂志:作为“边缘人”,不会觉得缺少归属感吗?

    严歌苓:一个人如果太被生活“定住”了,觉得生活就是这样,那就不会有太多追问,不会质疑,不会常常在脑子里思考、推翻、颠覆。而且我觉得人说到底就是一个寄居者。像中国人现在的流动性是最大的,这种归属感又有什么用呢?我生活在这一刻,这一刻非常充实,那这一刻就是我的归属。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中国文化在面向西方传播时有一个困惑,比如华语商业电影,还有一些小说,要么不顾及对方的理解能力,要么过度迎合。作为用中英双语写作的作家和编剧,您觉得该怎么解决这样的困境?

    严歌苓:我想还是要自然而然。就我个人来讲,就是要求自己诚实。你要问自己:这是你真正要写的吗?人在驾驭不了的时候就会被你写的东西拖跑,整个的感觉就写歪了。我现在觉得到了这个岁数,就是要写准,写诚实。有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没有服帖,文字没有落地、砸实,就会缺乏说服力。

    环球人物杂志:您觉得中西文化、文学的鸿沟是可以跨越的吗?

    严歌苓:确实很难。我们跟西方文化共享的东西少,比如宗教,他们的很多典故,甚至人名都是从宗教中来的。而中文始终停留在比较古老的形式上。还有中国人的写作习惯和情感表达方式都是世界上最含蓄、最难传达的。

    我想如果有一群中文很好的西方学者和西方翻译家,会对中西交流有帮助。一个国家强大了,文化自然会被重视,中国文学的大时代才会到来。经济地位影响政治地位,然后影响文化地位,在某一方面干着急是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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