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6日21点38分,著名表演艺术家陈强与世长辞,享年94岁。
按国人风俗,94岁高龄实为喜丧,老爷子又去得安详,家人亲友悉数相伴——“圆满”二字用在老爷子身上,最是合宜,无论对其挥手再见的姿态,还是悠悠近一个世纪的人生。
教儿子演戏
将喜儿逼成“白毛女”,鞭抽凌辱过“红色娘子军”……陈强扮演的黄世仁、南霸天,是中国电影史上的反派巅峰。有一个故事流传甚广:当年《白毛女》在维也纳演出结束后,一个奥地利姑娘给扮演黄世仁的陈强献花。这时,台下一个大妈气愤地高声喊道:“不要给他献花!”
其实,陈强最早并不是演反派。出自贫寒家庭的他,还在中学时就喜欢话剧,曾在抗日救亡戏剧中呐喊狂奔,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表演,随西北战地服务团到处演出。解放区第一部故事短片《留下他打老蒋》中就有他的身影,他还是新中国第一部故事片《桥》中的朴实工人老侯头。
作为新中国最著名的电影明星,陈强无法被人忘却的原因除了他塑造了众多经典角色,还有就是始终同年轻人保持密切关系,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对二儿子陈佩斯的培养。
陈家两子一女,因为长子出生时陈强正在布达佩斯演出,所以给两个儿子分别起名叫布达和佩斯,女儿叫丽达。三兄妹中,只有陈佩斯一人继承父亲衣钵,走上了演员之路。
说起来,大抵是奇妙的基因在作怪。陈佩斯从小就被邻居朋友笑称“小黄世仁”,因为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从陈强的脸盘儿上刻下来一般。读书不用功,挨了不少打,陈佩斯却早早就将《龙须沟》中陈强所演的程疯子学得八分像,诵读尤利斯?伏契克的台词时也有模有样,把陈强都看得一愣。陈强自此认命,扯着陈佩斯开始往演戏的路上奔。在因演反派角色而被打成“右派”的日子里,陈强把没有丝毫表演功底的陈佩斯关在家里,亲自教他对台词、吊嗓子、走台步。
1973年,19岁的陈佩斯报考北京军区文工团、总政话剧团,都被刷下来。陈强找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老朋友田华帮忙,制片厂给的答复是:“我们这里正缺演匪兵、流氓、地痞的演员,如果他愿意演就来。”进厂演这样的角色,在陈佩斯自己看来,“不过是为了讨碗饭吃”。陈强却对儿子进行了一番严正的岗前培训,告诫他“必须以兔子搏狮子的灵巧劲,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观众”。这一则是让陈佩斯不要恃才傲物,随父亲学戏时,只有家中几人做观众,此后上了银幕,观众几千万,不是用玩的心态就能应付的。二则打好预防针,以兔子的灵活比喻“小角色”,“即便是演龙套,你也要全力以赴,不掉以轻心,才能把戏演活演好”。
逗乐父子兵
陈强在反派表演上的建树,遮掩了其骨子里的喜剧天分。其实他早在1958年的《三年早知道》中就将一个小生产者赵满屯的自私心理演绎出喜感。1962年,在《魔术师的奇遇》中饰演的陆幻奇,也走的是耍宝卖乖路线。但陈强真正的喜剧之路,却是陪着儿子一起闯出来的。
1979年,《瞧这一家子》开拍。这是“文革”后的第一部喜剧电影,也是陈强、陈佩斯搭档的第一部作品。台下父子扮演台上的胡家父子俩,秉承“逗而不厌、闹而不乱、笑而不俗、趣味由衷”的16字箴言,将一出充满着生活情趣的荒诞喜剧演得街知巷闻。
在此之前,作为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年轻演员,陈佩斯只演过“匪兵甲”和“路人乙”,《瞧这一家子》里一下子担纲主角,说这是一部老子帮衬儿子的戏,并不为过,但的确捧出了“美玉”,银幕上横空出世了一对父子活宝。“文革”后,文化界忙于各种伤痕回溯,只有这一老一小,一心只想给人带来欢笑,还应景地将高考、个体户等时下现象掺揉进去,充满了思考、记录的价值。
陈强让陈佩斯临摹卓别林的电影,自己则总结出“浓妆淡抹”的角色处理要诀,试图复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喜剧电影的风格。这种表演技法上的钻研让陈氏父子的喜剧变得更为自然、生动、真实。其后的《夕照街》不仅留下“拜拜了,您嘞”的陈佩斯流行句,更巩固了父子俩在影迷中的形象。老爷子便起了意,以这部影片中陈佩斯所饰演的“二子”和他自己演的“老孙头”为核心,开拓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最欢乐的喜剧系列:《父与子》、《二子开店》、《爷俩开歌厅》、《父子老爷车》4部作品。在当时喜剧真空的环境下,他俩甚至率先投入到民营制片行业中,成为中国最早的独立制片人。
陈氏父子的招牌在全国都叫得响亮,但公司最终吃了市场紊乱的亏,运营难支。“我父亲很正直,绝不会想承包一个剧组,然后在里面黑点钱,也不会和投资方说用100万,结果花50万,他不愿意担这种恶名。”陈佩斯回忆道,而他也秉承了父亲的性情,戏不压人,做生意同样刚正不阿。
算上《夕照街》,“二子”系列只做了5部,着实可惜。陈强毕竟年老,没有精力延续这个系列,但眼见着陈佩斯借由这几部电影,摸到了喜剧的门槛,老爷子也就安心放他去闯,自己在家安享晚年。
耐不住的戏瘾
毕竟东奔西跑在舞台上大半生,如何耐得住寂寞?刚退休时,陈强时不时还会在儿子的电影里挑大梁。《太后吉祥》中鞠躬尽瘁演王爷的他,受到儿子演的太医一句“老当益壮”的调侃。老人家闲来无事也为电影奔忙,竟蹬着三轮小车,再爬6层楼,只为亲自邀请杨澜出演电影角色。
这等耐不住的心情,在1999年遇到《鬼子来了》的剧本时,总算爆发了。他出演的角色“一刀刘”是个面无表情、却唠唠叨叨的老头,与陈强过往的所有角色套路迥异。他被请去山里杀鬼子,结果办砸了,毁了一世名声。故事好,角色跳,连陈佩斯都看着眼热。“这是一个向年轻人学习的机会。”开机仪式上,陈强被问及接演的原因,如此老成地说,但从中能听出老来求变的真心和再战自己的决心。老爷子在片中浇凉水、骑毛驴、耍大刀,完全不像81岁的老人。
这个阿Q式的老英雄成了陈强最后一个银幕角色。4年后,他脑中风,记忆失掉了一半,但老爷子是有福之人,只记住了人生过往的诸多好处。再4年后,百花奖适时地为他奉上终身成就奖,想来陈强老爷子必然还记得,百花奖第一届上他得了人生第一个最佳男配角的奖杯。人生为他画好一个光亮的圈,此刻最是完满。
但有些事情岁月无法终结,比如关切儿子的心、热爱表演的情。92岁高龄的他,许下生日愿望,要去剧院看儿子的演出。没过多久,真的约了葛存壮、于洋、凌元等老哥儿们,去北京世纪剧院看了陈佩斯的新作《雷人晚餐》,着实让陈家上上下下好一番担心。那是2011年1月3日,天地冻得凝重,老人家行动不便,甚至听不清台上的对白讲词,却坚持在场下看完了两个小时的演出。散场后,他到后台恭贺陈佩斯,眼中满是羡慕,“我还想演戏……哪怕是演群众”。
想是上天怜他受困人间,表演的心无从释放,便让他乘鹤西去,只留着那43部旧作,让人们怀念。
延伸阅读
一个时代的脚步远去了
| 方圆
仿佛冥冥中自有约定,继陈强之后,两天内又有两位老艺术家离世。或许对于今天的年轻人而言,这两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甚至本就生疏,但在中国电影史和话剧史上,这两个名字却可能比今天大多数明星更有生命力——张瑞芳、黄宗洛。
他们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生于民国时期,长于旧式家庭,受过良好教育,接触到新思想,怀着改变现实的理想,投身抗战洪流;他们也有着相似的事业轨迹——加入进步文艺团体,从演话剧起步、成名,新中国成立前奠定表演基础,新时代达到艺术成就的高峰。
张瑞芳在上世纪40年代就是话剧舞台上的大明星,是最早版本《屈原》里的婵娟、《北京人》里的愫芳,也是当时中国话剧“四大名旦”之一,但她最为人熟知的角色却是在银幕上,塑造了新中国“妇女解放代言人”李双双——一个泼辣能干,把大男子主义的丈夫推倒在地后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的农村妇女。那一幕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镜头,演绎了时代与艺术的双重变迁。
黄宗洛的艺术成就是在话剧舞台上。他号称龙套大师,以擅长演小人物著称,代表作是北京人艺经典剧目《茶馆》里的松二爷,一个失去了家产,每天仍然提着鸟笼四处转悠的落魄旗人。此外,黄宗洛还出演了大量影视作品,比如电影《活着》中的富贵爹,只有开场几个镜头的戏份,却将大喜大悲起承转合得不留痕迹,收放自如。
他们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对艺术的恭敬和严谨。为演好李双双,张瑞芳在农村体验生活,和人物原型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光是揉面挑水就练了无数次。黄宗洛被称作“戏疯子”,因为“整个身心投进去了之后才能动人,人家才爱看你”。为了演好松二爷,他反复研究旗人习俗,穿上长袍马褂,腰带上别着挖耳勺、烟荷包,旗人常戴的大小13件一件也不少,全身披挂齐了,提着鸟笼溜达到茶馆里泡着。天长日久,跑堂儿的真把他当成了满清遗老,这才塑造出了无可取代的松二爷。在他身上,“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得到了最鲜明的印证。正是凭借这些小角色,黄宗洛获得了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协会终身成就奖。
上世纪80年代初,张瑞芳逐渐远离大银幕,任别人怎么请也不出山。她坦言,“现在拍片,今天送来剧本,明天就让你上镜,我不行”,转而去办敬老院。黄宗洛没有离开,但他坚持只演小人物,只演自己喜欢的。
按今天娱乐圈的标准,张瑞芳不算美女,黄宗洛没演过一部大片,陈强从不介意是不是男一号。他们的作品里呈现着激情燃烧,也流淌着岁月静好。他们不怕名在身后,利在观众。在那一代老艺术家身上,有着洗尽铅华的素姿。他们都以高龄辞世,用黄宗洛的话说,“没心没肺活得长”。
他们这代明星身上,浓缩了中国电影的一个时代,在战争与和平的洗礼后,交织着理想与信仰,任社会如何变化,不改对艺术的真诚。他们的离去,带走了专属于那个时代的激情与荣耀。斯人已逝,经典犹存,当老一代的脚步远去,声名或许如浮云消散,但那个既不慌张也不张扬的时代,将永远留给世人一个不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