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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双耳失聪,年老后双目失明,研究《红楼梦》六十载

周汝昌,每年给曹雪芹过生日

梁归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当代红学家) 《 环球人物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部《红楼梦》,痴的恐怕不只是作者。作为“当代红学研究第一人”,周汝昌先生对红楼梦一痴就是六十载。95岁高龄的他,直到去世前10天,还在向女儿口述一部关于红学的新书大纲,书名叫做《梦悟红楼》。

    2012年5月31日,周汝昌在家中逝世。人往往会在最后的时候怀念最初,前去送别先生时,笔者不禁回想起最初认识先生时的情形:那是1980年,笔者还在读研究生,写了一篇论文《史湘云嫁贾宝玉说》,斗胆寄给了素昧平生的周先生,不到一周,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中满是热情的鼓励。

    与周先生交往32年,又曾为他写过传记,在此仅略述先生事,算一种别样的纪念吧。

    为《红楼梦》给江青写信

    1953年,在四川华西大学担任英语教师的周汝昌,因出版《红楼梦新证》一书声名大噪。这部洋洋洒洒的红学著作,将《红楼梦》的实证研究体系化、专门化,被誉为“红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著作”,周汝昌也由此奠定了在红学史上的地位。自此,周汝昌这个昔日燕京大学英文系的高材生,就钻进了红学当中,60年间出版涉及红学研究各个层面的专著47部。“借玉通灵存翰墨,为芹辛苦见平生。”周汝昌先生曾作此诗来感叹自己毕生所学。

    说起来,周汝昌之所以会对《红楼梦》倾注毕生精力,还要归功于胡适先生。那是1948年初夏,正在写《红楼梦新证》的周汝昌,叩开位于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一号的胡宅大门,拜访胡适,后来两人便经常书信往来,切磋讨论《红楼梦》。“聪明灵秀切吾师,一卷《红楼》触百思”,这是周汝昌于2005年出版的《我与胡适先生》中的一句诗文。胡适也曾在到了台湾后,与他人通信时称赞周汝昌是自己“最有成就的徒弟”。

    但是,《红楼梦新证》出版后不久,就发生了批判胡适和红学家俞平伯的政治运动。许多文章连带着批判《红楼梦新证》,说周汝昌是“胡适实验主义的信徒”,态度“极不老实”。刚刚进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周汝昌,迫于形势写文表明与胡适的不同观点。后来毛泽东主席作出指示,要把周汝昌和俞平伯区别开。最先向俞平伯“开炮”的李希凡奉命写了一篇《评〈红楼梦新证〉》,虽然有所批评,主调却是保护。此后,文化部系统一直流传着毛主席很欣赏《红楼梦新证》的说法。

    1969年周汝昌去湖北咸宁参加五七干校,只待了一年,就被周总理办公室特调回到北京,而其他同事却在干校待了三四年。1973年到1975年,全国掀起了“评红”运动,《红楼梦新证》被印成大字本,供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阅读。1974年,奉中央命令,这本书得以重新修订出版,由原来的39万字变成80万字。周汝昌由于赶时间修订新版,导致视网膜脱落,一只眼睛完全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只保留了零点几的视力。

    “文革”中还有件事值得一说。美国纽约州宾翰顿大学历史系助教露克珊·维特克于1972年8月访问中国,在与江青多次长谈后根据采访笔记写了一本名为《江青同志》的书。在书中,江青对维特克这样说:持续不断的文化批判很有意义,也并非毫无波澜。一个当代的批评家,名叫周汝昌,他写了一本叫《红楼梦新证》的书。尽管他的观点与胡适派比较接近,但他的一项进步是运用了清代宫廷的档案材料。虽然他的考证方法有缺陷,但这本书仍然值得一读。当他在“文革”中受到攻击的时候,自己曾努力保护他(她很快又补充说,这件事直到现在为止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而事实是,那段时间,为了追寻据说在日本的《红楼梦》珍贵藏本,周汝昌给江青写过两封信,给姚文元写过3封信,要求中央出面帮助查找。后来姚文元给周汝昌回信,说已经找到了当事人,但没有结果。这件事在“文革”结束后曾被调查,结论是周汝昌给江、姚写信纯粹是为了学术,与政治无关。

    爱上了史湘云

    在研究红学上,周先生将文史哲打通,考证、论证、悟证并重。因此,那些不能摆脱新旧教条束缚的研究者很难理解他的学术研究,特别是他的一些红学观点。

    在对红楼人物的研究中,周先生最大的突破在史湘云。按照过去的观念,“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是《红楼梦》的主线,而周汝昌在研究中则认为,八十回后佚稿中,史湘云才是最重要的女主角。他大胆提出:黛玉逝后,宝玉、宝钗成婚,宝钗早逝,湘云沦为乞丐,与宝玉相遇成婚;木石姻缘指的是宝玉、湘云的姻缘;宝玉、湘云才是故事之主;黛玉根本就不是还泪的绛珠仙子;史湘云的原型正是脂砚斋,即曹雪芹的妻子。难怪王蒙调侃说:周汝昌先生爱上了史湘云。

    周先生其人,其实有点“呆”,因为他的全部生活都围绕着曹雪芹和《红楼梦》,除此之外的世界,包括人情事理,就几乎全不关心,自然也就十分隔膜。笔者虽然和周先生相交长达30多年,然而每次去周先生家,除了谈红和说曹,周先生不会有别的话题。有两次我和周师母聊点社会上的事,还没说上几句,周先生就打断说,我们还是谈《红楼梦》吧,我和周师母、周先生的女儿伦玲都忍不住笑起来。

    周先生研究《红楼梦》,已到了一种“痴”的境界。他的儿女曾有点抱怨地对我说过,周先生每年农历四月二十六都要给曹雪芹过生日,烧香、上供,“你问问他我们的生日是哪一天?他根本不知道!从来也不给我们过生日。”

    不喜欢被称作“红学家”

    周先生虽然从事学术研究,本质上却是个诗人,他写诗像说话一样,张口就来,一生创作的诗作极为丰富。他还是书法家,临王羲之的《兰亭序》几可乱真。他对甲骨文、戏曲等也有研究,且都有著述。尤为难得的是,他还曾把陆机的《文赋》、晚唐诗人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等翻译成英文介绍到欧洲,并把英国著名诗人雪莱的《西风颂》以《离骚》的文体翻译成中文。

    周先生是个全才,而他的知识底蕴都是根基于中华文化的。在我看来,周先生的了不起,不仅仅是他的观点怎么样,更在于他的治学方式、文化精神。

    周先生算是清末民初的人,1918年4月14日生于距天津城25公里的咸水沽镇。伴随他成长的年月不是军阀混战,就是外寇入侵。生于乱世又是一个家无藏书的村童,周汝昌竟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求知欲。

    他对学问的痴迷,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从青年时周汝昌双耳就逐渐失聪,左眼1975年失明,右眼则需靠两个高倍放大镜重叠在一起方能看书写字。他无法将字写在稿纸的方格内,而是在比一般标准稿纸大一倍的纸张背面任意书写。没过几年,手稿上的字已大过核桃,且常常串行重叠。近3年来,右眼仅存的一丝视力也不复存在,继而改成了向女儿口述。先生曾说:“我还有没做完的工作,我积累了几十年,不就是要把成果留给后人吗?”

    周先生在红学界一生都很孤独,因此,他屡屡说“我已经不是红学界的人”,他也不喜欢被称作“红学家”。

    2012年年初,周先生出版新书《红楼新境》。有人请他评价自己对红学的贡献,周先生说:“我既不能王婆卖瓜,又不能假谦虚,所以实话实说吧,我最重要的一点贡献在于我研究《红楼梦》是用‘大视野’的眼光和心态来进行的。《红楼梦》不是一个好玩的小玩意儿,它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精华,因为它包含了我们民族的文史哲和真善美,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最美的大整体。我还是没有很高的水平把这个问题讲得更好,但我的努力方向却是如此。”这便是先生那辈学人对文化的担当。

    为周先生送行,我题写了史湘云《对菊》诗中的两句:“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意在其中,味在其外!

梁晓声:“做好了播不出的思想准备”
周汝昌,每年给曹雪芹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