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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6日，环球人物杂志记者来到位于北京甘家口的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家属楼。在一间面积50余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记者见到了近期饱受争议的“冰心墓碑被涂写”事件的主角——冰心的孙子吴山。
现年45岁的吴山身材高大，两道浓眉。他至今独身，与母亲陈凌霞一起生活。房间中空间逼仄，阳台、卧室都堆满了物品。吴山说，母亲一辈子勤俭节约，什么都舍不得扔，把家里塞得满满的。
“别让他们（记者）来了，我真不想说。”吴山的母亲陈凌霞叹息道。由于连日来媒体的探访，母子二人都有些疲惫。闻听此言，吴山握着母亲的手，对记者说：“我不希望公众的眼球总停留在涂碑那件事上，希望你们多关注关注我母亲。”
道歉但“不后悔”
就在一周前的5月31日下午，吴山和朋友结伴来到位于北京八达岭的中华文化名人雕塑纪念园。在冰心纪念碑前，他先深深鞠了一躬。此时，陪同他前来的朋友仍然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祭拜，都没有上前打扰，谁都没有想到吴山接下来酝酿已久的惊人之举。
他先是声泪俱下：“请你们睁开眼看看，看看你们的好儿子。”倾诉完毕后，他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红色油漆，在纪念碑上写下“教子无方，枉为人表”8个字，并将一封信贴在墓碑上。据同行者描述，吴山当时情绪激动，“亏得报了警，否则墓碑就被砸毁了”。
“涂碑事件”在微博上一经披露，随即引起轩然大波。吴山事后表示，他愿意向关注此事的网友道歉，但坚称对于自己所作所为“不后悔”。“涂碑只是一个引子。干这件事之前，我想了3个月。我写字是做个警示，跟我奶奶诉诉苦。奶奶如果还在世的话，也会支持我母亲的。”
在贴在冰心墓碑上的信中，吴山称其父吴平与一位有夫之妇有染，不顾家庭，致使陈凌霞长期抑郁、罹患癌症，而且还在母亲病重期间提出离婚。在这封信的末尾，吴山质问道：“你们是怎么教育的？真是教子无方，枉为人表！”
对于这一事件，吴山的姑父陈恕表示：“吴山和父亲的纠纷是他们的私事，但把老人牵扯进来，是对冰心形象的严重诋毁，也是对老人的大不敬。”他认为，吴山此举自始至终都是有预谋的策划。
媒体的评论、网友的意见也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大多数人认为，中国人最讲孝道，不管吴山和自己的父亲有什么矛盾、有多少委屈，都没有理由牵涉到自己的奶奶，更何况是受到很多人爱戴的冰心。
吴山承认，涂碑确实“是有目的的”，是为了让公众关注自己母亲的遭遇。但他情绪激动地否认外界关于他争财产的说法，“我是长子长孙，而且是独一个。我要是想要财产，那就应该跟我爸走，不要我妈了。现在我做了（涂碑）这事，都说我是混蛋。可是我要是不管我妈，那我就是畜生。我可以不是冰心的孙子，但不能不是我妈的儿子。”
“剥到最后，你会流眼泪”
这个家庭也曾幸福过。1966年，26岁的陈凌霞与35岁的吴平结婚，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吴平是吴文藻与冰心的长子，也是独子，此前他曾有一段短暂的婚姻。陈凌霞与吴平结婚的当年，“文革”爆发。吴文藻、冰心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家里的儿女也受到了牵连，但陈凌霞并没有因此和吴平“划清界限”。
陈凌霞与吴平的这段婚姻维持了40余年。陈凌霞搬出厚厚一摞相册，翻看着两人在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留影，“外面有人说我们长期感情不和，你看这像是感情不和吗？”
吴山想到了小时候，“每到周末，爸爸、妈妈、我和妹妹一家四口，从这儿去民族学院的爷爷奶奶家。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特别高兴”。1982年，吴山入伍到陕西当兵，从那之后，他与父亲的感情慢慢变淡了。直到听说父亲有了外遇，父子关系开始恶化。
1997年，陈凌霞从阜外医院退休，随后前往澳大利亚帮助女儿照看外孙。但回国后，陈凌霞发现，在她出国期间，吴平与一年轻女子有染，这让她十分震惊。陈凌霞说，她曾撞见二人在自己家中私会，为此吴平还曾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不再将该女子带到家中。
吴山向记者出示了这名女子写给父亲的信件复印件。信的抬头是“亲爱的平”，署名为“爱你的青”，信中提到感谢吴平给她汇钱。吴山推断，父亲吴平与这名女子大约在1997年之前就开始交往了，奶奶冰心的去世，使父亲不再有所忌惮。趁母亲出国，那名女子开始公然出入吴平家，这令吴山至今愤恨难平。
后来，吴平向法院提出离婚。几乎就在同时，深受打击的陈凌霞开始患病，身体每况愈下。医院为她开的诊断书上，写着高血压（极高危）的字样。“我母亲患病8年期间，他甚至一次也没探望过，就连我姥姥患病去世，他也没出现。”这让吴山伤透了心，“我要为我母亲出这口气。”
长达6年的离婚官司终于在今年有了结果：3月，法院一审判决吴平、陈凌霞夫妇离婚；4月，二审维持原判。这场判决，成了吴山爆发的导火索。吴山指责法院判决不公，“第一，我们已经出示了父亲写的‘保证书’以及他和那个女子的通信，证明父亲出轨，属于过错方，但法院却认为证据不足。第二，关于夫妻双方共同财产的认定让我和母亲无法接受。”
在离婚判决中，被认定为夫妻共同财产的3套住房中有两套判给了陈凌霞。但吴山说：“这3套住房中，我母亲目前住的这间50余平方米的房子是她单位分的，另一套是我姥姥的，所以，这两套住房不应划为夫妻共同财产。”此外，他还怀疑父亲在外另有房产和其他财产。
对于外界传言的冰心遗产问题，吴山表示，自己和母亲当年对遗产分配情况毫不知情。父亲说房产分给了两个妹妹，自己只得到了30万元补偿。但吴山怀疑，父亲隐瞒了遗产分配的真相。“留给我母亲的就是一套《冰心全集》。”吴山说，“至于那30万元，也连同母亲的存款一道被父亲带走了。”
采访中，陈凌霞数次叹息：“我们结婚46年。过去那么艰苦那么血雨腥风都熬过来了，现在土都埋到半截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完后半生，不好吗？”
在判决之前，吴山和母亲还都对父亲回归家庭抱有希望。陈凌霞一直不愿声张丈夫出轨的事，一方面是顾及吴家和冰心的声誉；另一方面，“这种事说出来我也不光彩”，她不想家丑外扬。她想过，只要丈夫不提出离婚，她可以一直容忍下去。
她不能容忍的，是被指与吴平有染的那名女子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300万元赔偿金是我的要求。从嫁给他到现在，我从没提过财产，但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要提。”陈凌霞说。
吴山说，法院判决后，自己就再没见到过父亲吴平，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的手机也一直关机。“他（父亲）对我母亲太不公平。给你当了50年媳妇，最后被扫地出门，连名分都没了，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满足我母亲的要求！”
吴山把家庭矛盾比作“一个外表已经烂掉的洋葱”，“往里剥，剥到最后，你会流眼泪。”他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撕开了这个洋葱的表皮。
“对我来说，她就是个老太太”
冰心与丈夫吴文藻是一对名人伉俪，前者是著名作家、教育家，后者是社会学家。他们1923年相识于开往美国西雅图的邮轮上，1929年，28岁的吴文藻和29岁的冰心在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主持下完婚。在此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无论是他们寻常生活中的点滴温馨，抑或政治动荡中的相互扶持，都被传为文坛佳话。
冰心、吴文藻育有3个子女，长子吴平，大女儿吴冰，小女儿吴青。吴平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系，1985年创建北京第一家建筑装饰设计所，并任所长。吴冰、吴青都曾任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教授。冰心曾在致友人的信中提到过：“儿女们都在身边，近的住在一起（吴青一家），远些的在隔壁外语学院，每晚来吃晚饭（吴冰一家），更远些的（吴平一家，在甘家口），每星期日都来吃午饭。”
但这个家，在吴山眼中，远不是那么美好的图景。吴山从小与姥姥一起长大，他在房间里供奉着姥姥的遗像，每年4次去给姥姥扫墓。比起对姥姥的亲昵和爱戴，他对奶奶冰心的感情颇为复杂。小时候，他不习惯奶奶家的严格管束以及家庭气氛，甚至潜意识中抵触冰心的作品，“除了小学课本里的《小桔灯》，因为那是必须要读的，其它的我都不看。”而奶奶冰心的纪念碑，他在近10年间只去过两次，上一次，还是在2002年纪念碑初落成时。
对于这个光环下的家族，吴山并不引以为豪。因为对父亲的失望和愤恨，他甚至曾两次前往派出所，想要改姓母姓。他觉得，恰恰因为父亲有着“冰心儿子”这样的特殊身份，母亲才会有如此遭遇。吴家人中，他只对已经去世的大姑吴冰异常尊敬，称她是“真正由我奶奶教育出来的正人君子”。
陈凌霞回忆，他们与吴文藻、冰心夫妇的关系“不像一般老百姓家那样亲热”，但一直以礼相待，互相尊敬。由于在医院从事宣传工作，她还经常向冰心夫妇汇报自己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但吴山感觉，自己的母亲一直没有受到奶奶的重视。“亏我妈的太多了。保姆都睡床，我妈睡沙发。我妈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她（冰心）没问过一句辛苦不辛苦。”
吴山心里的感情实际上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不客气地说，冰心的形象是被“神化”了，“对我来说，她就是个老太太，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另一方面，他的房间里一直摆放着《冰心全集》，他的微博账号中有一串数字，19990228，那是冰心逝世的日子，“她毕竟是我奶奶”。
在涂碑的那一刻，吴山心中充满怨气。“教出那样的儿子来，他们（爷爷奶奶）能没有责任吗？教子无方，枉为人表这8个字，我是针对他们两个人的。‘子不教，父之过’，教出我父亲这样的儿子，是我爷爷教子无方。枉为人表，说的是我奶奶，她是大教育家，教育了那么多人，要说实话办实事，可是她自己的儿子一点没做到。”
6月8日，吴山又去了一趟法院，他还辗转获得了疑似父亲与那名女子同居住所的地址，并赶到那里，但无人应门。记者也曾反复拨打吴山父亲吴平的电话，但始终是关机或无人接听。
在这起涉及一个家庭祖孙三代的恩怨纠葛中，我们只能听到孙子吴山的这一个版本，冰心老人早已无法自辩。而我们也很难想象，如果真能洞悉子孙间充满猜疑的关系，看到孩子怨恨的眼神，这位睿智的世纪老人，又会说些什么？
惟愿逝者安息。也愿活着的人，能理性地、无亏欠地、有尊严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