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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罗哲文的最后一面

他执意不让我们送上楼,而是在老伴搀扶下,缓缓向家中走去

窦忠如 《 环球人物 》(

    “罗哲文”这个名字,在文化界是一个传奇。他是中国营造学社(活跃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专门从事中国传统建筑研究和保护的民间学术组织)的最后一名社员,是世人公认的“万里长城第一人”,是中国设立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倡议者,是中国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提案人,是中国文物研究所前所长…… 2012年5月14日23时52分,这位中国古建筑学泰斗在北京辞世,享年88岁。

    惊闻罗老仙逝,脑海中开始翻涌起我与这位老者相识时候的情形:2003年仲夏时节,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打算撰写中国当时28处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丛书,在初步完成10部书稿后慕名拜访罗老,恳望他能为这套丛书作序。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罗老不以我这后生小子的冒昧登门而拒绝,反而慨然应允,不顾刚自美国讲学归来风尘倦怠,连夜以工整清秀的硬笔书法撰写了长达数千字的序言。由此,我与罗老开始了近10年的交往,还得以有幸在老人85岁生日之际,撰写一部《罗哲文传》为他祝寿。如今,罗老魂归道山,而往事历历在目。

    梁思成手把手教他绘图

    诚如城市规划专家郑孝燮老人为《罗哲文传》作的序言诗所言,罗哲文是“学社科班青少年,入门弟子梁师缘。”

    1924年,罗哲文出生在四川宜宾,16岁考入中国唯一从事文物古建筑研究的学术机构——中国营造学社,师从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等。特别是梁思成先生,对罗哲文寄予厚望,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绘图板、丁字尺、三角板等绘图仪器,甚至削铅笔、擦橡皮这类细小的入门技能都不厌其烦、谆谆教诲,“你别看画图都是由一条条粗细不同的线条所组成的,但是把线条组织起来就是艺术。”梁思成先生就这样把罗哲文引进了建筑艺术的殿堂。

    整日卧病在床的林徽因,也很关注罗哲文的成长。一次,林徽因勉励罗哲文说:“致平(刘致平)协助梁先生做的《中国建筑设计参考图集》有图有文字,容易懂,你可以边学边画。梁先生事情多,致平是梁先生的得力助手,你可以多向他请教。”说着,林徽因从身边拿出一册梁思成著的《清式营造则例》告诉罗哲文,这是学习中国建筑的入门书,是梁思成根据清工部工程做法和其他资料,请教许多老工匠师傅后整理出来的研究成果。罗哲文后来说:“60多年来,我一直不断地在翻阅、研读这本书。”正是在梁林二师的指导下,罗哲文一踏入中国古建筑学研究之门,便登上了高度非同一般的殿堂。

    1947年冬季的一天,林徽因把罗哲文叫到身边说:“现在和谈破裂,内战已起,要出去到外地考察测绘甚是困难,你能不能想办法到北平(今北京)附近的地方去看看。过去学社在北平,距长城很近,却因为随时都可以去而搁置,谁知一搁就是10多年了。长城是古建筑中很重要的一项,不能不去调查测绘一下,但这个工作量相当大,你年轻,先去打个头阵,探一下路。”

    当时,通往长城的交通十分困难,罗哲文坐车、骑驴或步行几种方法交替使用,花费好几天时间才算完成了“初探”。遗憾的是,由于国共双方的战事越来越紧张,林徽因所拟定的长城考察测绘计划就此落空,但罗哲文却从没有忘却恩师的心愿。

    1952年,文化部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委派罗哲文修复长城,为此,罗哲文付出了数十年的努力。所有关于长城的修复工程,几乎都与他密切相关,他还写出了中国第一部长城专著——《万里长城?居庸关?八达岭》,率先提出了一门新的学科——长城学。谢觉哉的夫人王定国老人在罗哲文80岁寿辰时,曾这样评价他:“神州踏遍人未老,万里长城第一人”。

    保护文物中的两次愤怒

    罗老不但是中国文物古建筑维修、保护、研究和利用领域里的掌舵人,也是依法保护文物古建筑的“叱咤金刚”。

    1972年,从“文革”劫难中解脱出来后,他便立即投入到恢复和振兴中国文物古建筑的保护事业中,几乎走遍了中国大大小小的古城镇。有一次,罗哲文同建设部建材局局长一行到河南洛阳考察浮法玻璃建设项目。这是当时中国一项较为重要的发展建设工程,可这家浮法玻璃厂竟建在一处极为重要的古建筑遗址——武则天明堂上。见此情景,罗哲文当即找来工厂负责人询问,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后要求立即停止施工,那家工厂负责人抱怨说:“如果你们早说这个地方要保护,我们就不在这里建了。现在建了这么多,让我们停,损失太大了。”罗哲文毫不妥协,最后把事情反映到中央,才制止了这一毁坏文物之事。

    1999年,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针对著名古城浙江定海在旧城改造中大肆拆毁文物古建筑的情况,委托罗哲文与另外4位专家前往调查。当罗哲文一行到达定海后,当地有关部门不仅置罗哲文等专家的善意警示于不顾,反而加大了拆迁的力度,原本还有0.8平方公里的定海古城,瞬间只剩0.13平方公里,导致中国唯一一座海岛型历史文化名城名存实亡。这深深激怒了一向为人谦逊、性情温和的罗哲文,他随即找到媒体予以曝光,并将这一事件直接反映到中央,才使定海古城肆无忌惮的拆迁行为得以终止。

    生病期间不愿见人

    年逾八旬的罗哲文,依然步履沉稳地奔忙在全国各地文物古建筑保护现场,而且他思维敏捷,数十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对上门求教者更是有求必应。有一次,我上门拜访,罗老在向我讲述1949年初随梁思成编写《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时,为了让我有直观的历史感受,便将他珍藏60多年的这一珍贵文献从书柜底层翻出来。罗老先在桌上铺了一张白纸,然后才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本发黄的书,接着用双手捏着书沿把书放在白纸上,每翻开一页都用手指轻轻按住上下书角,以便让书平整地展开。听完他的讲解后,我准备把书装好,罗老却急忙弯下腰,护着书说:“还是我来吧。这书年头久了,太脆。”说着,他把书一点一点地往信封里推,封上后再放回书柜底层。

    罗老老了,真的老了——这是两个月前我见到他时的感受。此前,罗老就因生病住院治疗多日,住院期间他执意不让探视,虽有过两次通话,但总是让我揪心不已。直到有一天,罗老从医院里打来电话说,他明天就可以回家啦。第二天,我如约前往罗老的寓所。照例,罗老的夫人杨静华老人开门迎入,只见罗老依旧坐在那把老旧的木椅中,见到我便用力撑着扶手要站起来,我急忙上前扶住他,罗老又示意我坐到他身边那把小椅子上。这时,我才得以仔细地看他,虽然他说话还似原来那样不疾不徐,但是面色憔悴,身上还带着导尿器具。这也是罗老生病期间不愿见人的缘由,因为他老人家一向仪表整洁。

    此后不久,我因在《纵横》杂志上策划3期纪念梁思成逝世40周年的文章,再次来到罗老家征求意见并请他审阅稿件。这一次,罗老精神状态比上次好了许多,那个让罗老不愿见人的导尿器已经不见了,这让我心中甚为欣慰。审完稿件,罗老提出让我和一同来拜访的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编辑张幼平先生带着他和老伴到另一个地方取点东西。没想到,他老人家竟是要把刚出版的新作《神州行吟草——罗哲文诗词摄影选集》送给我们。最后,我们送罗老回到寓所楼前,罗老执意不让我们送上楼,而是在同样走路不太稳当的老伴搀扶下,步履缓慢地向家中走去,边走还边举起右手挥了挥,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我们明白那是老人在向我们告别。

    没想到,那次竟是罗老与我的永别!

魏德圣,不愁没有知己
与罗哲文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