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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里写歌词,考场上当“枪手”

温庭筠,干什么都有一套

张一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 环球人物 》(

    恃才傲物的性情与坎坷跌宕的人生,几乎是中国古代文人必然拥有的两个特征。究竟是人们对文人不好,迫使文人不得不拿出耿介的性情来应对;还是文人的个性太强烈,使社会不得不对他们有所限制?这个问题,恐怕只能见仁见智了。作为千年之后的现代人,我们应该做的,是抱着理解的同情,去欣赏他们大起大落的传奇人生,以及他们在应对变故时的通达态度。

    晚唐的温庭筠,就是这样一位个性惹人争议而长期沉沦下僚的文人,人生对于他,更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游戏。

    游戏红尘

    温庭筠善于作诗。他的诗以绮艳的风格见长,与李商隐齐名,世称“温李”。但实际上,这二人的人生轨迹不尽相同:李商隐科场得意,努力仕进;温庭筠却长期不得志。不过,温庭筠享有极高的社会声望,尤其还是下层读书人的文化偶像。

    古人曾经用“傅粉钟馗”来形容温庭筠的创作。这本来是一个负面的评价,意思是温庭筠的诗文即使有再多华丽的辞藻,也掩盖不了粗豪张扬的本质,就像钟馗即使擦了粉,从骨子里也还是个抓鬼的粗汉子。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温庭筠的文字虽然沾染了晚唐的脂粉气,但他的内心仍然像韩愈、孟郊这些中唐时代的诗人一样,嬉笑怒骂,桀骜不驯。这么一想,擦了粉的钟馗似乎也透出一点孩子气的顽皮。温庭筠那些雕琢精致的文字,与他一生任性使气的行为,都带有一点轻松的游戏性质。至于这个老顽童一生没有得到什么科场功名,也就不足为奇了。

    温庭筠的祖先是李唐王朝的开国功臣温彦博。温氏虽然算不上什么百年世家,却也是唐代新兴的名门望族,在初唐的时候颇为显赫。不过,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老一辈的功业再辉煌,最多到他的五世孙,也不能再跟着他沾光了。从初唐的温彦博传到晚唐的温庭筠,已经7代了。温庭筠只能算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当然,他“混迹江湖”的时候,提起自己显赫的祖先,就像孙悟空提起自己500年前大闹天宫的业绩一样,大概还是能赢得人们的惊叹和敬重的。

    温庭筠早年的生活无可查考,只是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温氏的家业凋零得厉害。他的父亲可能很早就去世了,有人说,温庭筠是由当时很喜欢奖掖文士的权贵令狐楚抚养成人的。

    开成四年(839年),温庭筠第一次参加了科举考试,这一年,他已经38岁了。为什么才华横溢、早就名声在外的他要耗到这个岁数才来考试呢?温庭筠自己没说,我们只能推测。

    据唐人记载,有一次,温庭筠的一位名叫姚勖的表亲资助了他一笔钱,让他去参加科举考试。结果温庭筠把这笔钱都花到秦楼楚馆去了,气得姚勖把他打了一顿,撵了出去。可见年轻时的温庭筠,对科举考试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追求的是在青楼中偎红倚翠的逍遥生活。

    晚唐时选择那种生活方式的读书人不止温庭筠一个,只不过在当时的正统人士看来,这样的读书人是没出息的。当时温庭筠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姚勖作为表亲敢公然打他,肯定是觉得温庭筠的行为毫无疑问地应该受到谴责,而且料定温庭筠以后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

    不过,温庭筠在这些娱乐场所也并非没有玩出名堂。我们都知道,温庭筠在文学史上最突出的贡献是填词。那时管词叫“曲子词”,其实就是流行歌曲。在温庭筠以前,“曲子词”是一种纯粹的民间艺术,歌词都是由作曲的乐工、唱歌的歌女顺便填上的。歌女和乐工没有文化,所以当时的歌词就显得泼辣有余,文采不足。温庭筠作为一个会写诗作赋的文人,整天“自甘下流”地跟歌女乐工混在一起,唱着那些没有文采的流行歌曲,渐渐觉得不过瘾了,就干脆自己动手写歌词。

    温庭筠填的词,文笔蕴藉,形象优美,感情细腻,富于表现力,带有一点高雅忧郁的格调,显然比此前流行的“曲子词”更能给人以美的享受。比如他的《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寥寥数语,就刻画出一个满怀深情、盼望丈夫归来的思妇形象,被评为“情真意切,清丽自然,是温词中别具一格的精品”。

    温庭筠是一个浪子,一个“无行”文人,因此他敢于大胆地在词中表现男女情爱,可以想见,他的歌词在娱乐场所中的接受度也是可以保证的。在受到歌女乐工欢迎,为他带来良好人缘的同时,也会带来一定的经济收益。而在文人的圈子里,温庭筠的文采也会随着歌词的流行,为他赢得较高的知名度。由此看来,姚勖对这位叛逆青年的“恨铁不成钢”,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文人的介入,最终使词进入了高雅文学的序列,成为一种富于表现力的文体,产生了无数优秀的作品。文人也在写诗作赋之外,找到了另一种文学方式,得以表达情感。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温庭筠这个叛逆青年打破了读书的“好孩子”与玩乐的“败家子”的界限,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可能。

    温庭筠玩着玩着,转眼就35岁了。这一年,文宗皇帝登基,年号开成。唐文宗是晚唐的一个好皇帝,一心要恢复唐太宗的帝王事业。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自称每天晚上加班工作,批奏折批到二更天(夜里11点),然后再看书看到三更天(深夜1点),以便提高文化修养,并说如果不这样做就治理不好国家。唐文宗很尊重文人,对文化事业也很重视。他还亲自出题,选拔人才。这段时间,文人的日子是比较好过的。

    新皇帝登基,朋友们看温庭筠年纪也不小了,就开始帮他想出路。写过《悯农》的李绅给他推荐了一个极清闲、极荣耀,又不用参加科举考试的工作:陪太子读书。开成元年(836年),没有功名在身的温庭筠荣幸地成了太子李永的一名幕僚。

    唐代的科举制虽然在选官制度中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但重臣的推荐、和权贵的直接接触,也是读书人出人头地的一条“绿色通道”。想当年,李白就没有参加科举考试,只因文才受到唐玄宗的赏识,就当了翰林院供奉。现在,温庭筠陪太子读书,幸运的话,也是可以获得类似的机会的。温庭筠本人也十分喜欢这份工作,在他人生的这一段最华贵的日子里,他写下了很多华美的诗歌。

    游戏科场

    只可惜,好景不长。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唐文宗,对太子的要求也很严格,所以总是看太子不顺眼。结果,刚到开成三年(838年),文宗就以太子耽于享乐为由,把太子废了。不久,太子郁郁而终。后来唐文宗对这件事后悔得掉眼泪,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眼下的重点是,温庭筠失去了依附的对象,他获取功名的捷径走不成了。无奈之下,第二年,38岁“高龄”的温庭筠走进了科场。

    温庭筠的过人才华使得他在科场中游刃有余。当时科举考试要写赋,写赋要押韵,换一个韵其实就是另起一段。据说,温庭筠只放下笔,双手交叉着思考了8次,就写好了8韵,所以他得了个外号,叫“温八叉”。每次参加科举考试,他都能替周围一圈人当“枪手”,写一帮人的卷子。

    可是,被代写的人都当官了,温庭筠自己却屡试不第。他从38岁就在考试,到55岁还在考试。人家做了一辈子官,他考了一辈子试。

    按说,温庭筠写起考试的文章来那么轻松,文笔那么好,年轻时又是写词又是陪太子读书,名气也不小,很多考官都很赏识他,没有道理考不中。但是他就是不中。一种可能是,科举考试是国家选官的考试,温庭筠虽有才华,却是个浪子,考官不愿意让一个写歌词的人去做官,所以就老压着他,文章写得再好也不取他当进士。

    另一种可能是,温庭筠虽然来参加科举考试了,但这位昔日的歌词写手从骨子里对当官并不热心,觉得自己偌大年纪,与其做个小官,还因为写过歌词受人歧视,倒不如在科场里替举子们答答题,调戏一下科举制度,让年轻举子们崇拜一下,来得好玩,说不定还能有点收入。

    温庭筠自己一口咬定是前一种解释,并说老有小人在皇帝面前进他的谗言,但其实后一种解释恐怕也不能完全排除。这段时间,温庭筠一直住在长安郊区的别墅里,写下了很多风轻云淡的田园诗,看起来经济压力不大,心情也还算舒畅。

    大中九年(855年),温庭筠又一次来参加考试了。主考官沈询知道他当“枪手”的名声,特意让他单独到考官的座位前面来答卷。这一天,温庭筠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对考官有意见,考试还没结束,留下一篇千余字的文章就走了。然而就是这么被严密监视而又提前交卷的一天,据说温庭筠又在考场上“口授”了8个人。这在当时的科场上,大概也是一个传奇了,被唐人津津乐道地写进笔记。

    因为这次“壮举”,温庭筠也付出了代价,第二年就被贬到随县(今湖北省随州市随县)去做了一个县尉。不过,要说是“贬”,多少也有点勉强,因为在此之前温庭筠也不是官,虽然年纪大名声大,却不过是一个还没有功名的举子,本来也没有什么可“贬”的。按唐代的制度,正正经经考上了进士的人,最初做的官也不过就是个县尉。温庭筠不是进士而做了新科进士做的官,还被视为贬谪,古人称这个例子为“无官而贬”,也算是一件奇事了。这或许是因为温庭筠在考场上折腾了17年,当了无数次“枪手”,考官们对他头疼无比,想把他彻底逐出考场,又碍于他才名太大,不能给予过分处罚。于是干脆给他个小官做做,想来温庭筠就算中了进士,结果也不过如此了,所以他应该知足,不会再来搅扰科场了。

    从后来的情况看,这个策略确实是有效的,温庭筠的“枪手”生涯果然就此结束了。

    游戏官场

    温庭筠从不第举子变成县尉,生活还是有一些落差的。温庭筠一把年纪,在京城住惯了,连太子的生活都见识过,此时却要到地方上去当县尉,像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一样去处理各种卑微的俗务,无论如何也是有点凄凉的。好在他的随县县尉总共没当几天。

    温庭筠有一位老朋友,名字叫做徐商,在襄阳做太守,温庭筠所在的随县算是他的治下。徐商很欣赏温庭筠的才华,同情他的遭遇,很快就把他调到自己的幕府中担任巡官,做自己的幕僚。同时在徐商麾下做幕僚的,还有温庭筠的弟弟温庭皓、老朋友段成式等人。温庭筠整天跟弟弟、老友在一起,喝喝酒,叙叙旧,唱和几首诗,倒还算惬意。

    温庭筠这一阶段创作的诗歌,大多是些游戏之作,其中夹杂着不少关于自己或朋友与妓女之间艳遇的记录。与少年时代所作的那些艳丽雅致的歌词不同,温庭筠这时候写的诗,大多有些嘲谑的意味。毕竟,此时的他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不大会有年轻时勾留舞榭歌楼的那种心境。他这时候的风流事迹,多半是一种排遣,不过是处在悲凉老境中的强作乐观。

    传说,温庭筠63岁的时候,还跟年少的新科进士们一起去逛妓院。结果巡夜的官吏不认识他,只看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风流,把他羞辱一番,打了一顿,把门牙给打掉了。这个故事后来被证明是附会在温庭筠身上的,并没有真实发生过。不过,从这个故事,倒可以看出老年温庭筠在当时一般人心目中的形象。

    65岁时,温庭筠又回到京城,担任国子监助教,官从六品上,比县官大一点,比太守小一点。虽然是清水衙门,但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担任的官品最高的正式官职了。

    凭着在科场上纵横出入17年的传奇经历,温庭筠指导起国子监的学生来,当然是轻车熟路。不过,这份很适合他的工作,他也没有干长。第二年,他就不知触犯了哪位权贵,又被贬为方城县(今河南省南阳市方城县)的县尉。

    大概是因为年老体衰,不能适应县尉的清苦生活,到任不久,温庭筠便去世了。

    温庭筠的一生,体会过市井的蹉跎、科场的困顿和贬谪的辛酸,唯独没有品尝过金榜题名的滋味。然而,他的丰富人生,也算是对这个繁华世界的深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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