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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疑她敛财,男友离她而去

亚妮,太行山里与盲人同行8年

本刊记者 | 肖莹 《 环球人物 》(

    “我轻轻地,刚踏进大门,他们便闻到我的味道,‘亚妮来咧’……”盘腿坐在沙发上,何亚妮向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缓缓讲述着自己与10多个盲人歌者一同流浪的日日夜夜。这些天,她正带着自己用8年拍摄的500多个小时素材,窝在北京一处租来的机房里进行电影纪录片的后期制作。

    亚妮,曾是浙江卫视的当家花旦,却在太行山区一待就是8年;曾是婉约柔媚的江南女子,如今,举手投足间却带有浓浓的晋中风情……

    听不懂唱词,却湿了眼睛

    2002年以前,亚妮的人生经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踩着馅儿饼走过来的”——1958年,她出生在宁波一个书香门第家庭;1979年,她陪朋友考浙江电视台,却“喧宾夺主”被录取;紧接着,又误打误撞成了影片《丹凤朝阳》的主演;台里与日本合拍电视片,一试镜,她成了主持人;后来,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栏目《亚妮专访》……

    2002年,为记录羊倌歌王石占明和老父亲的生活,亚妮带着摄制组来到山西左权县红都村。拍完出村时,她猛然听到村口祠堂里传出吹打声。循着声音,亚妮看到祠堂古戏台上,10多个男人吹着唢呐、拉着二胡、打着鼓、仰着头唱歌。那种歌声,亚妮第一次听到,听不懂唱词,却湿了眼睛。

    “当地人叫他们‘没眼人’。他们是光棍……是八路……”电话里,亚妮迫不及待地将村民们的介绍转述给民歌专家田青,刚开了个头,便被同样激动的田青打断了:“你怎么会找到这帮人!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太行山流浪卖唱,我找了好多年,差点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田青口中的传说,得追溯到1938年。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候,日伪军盘踞太行山,将指挥部设在红都炮台。一天,八路军方面听说一个男娃要领着两个盲人歌者去炮台,便提前嘱咐他清点炮楼的枪炮和人数,男娃把消息带回来没几天,炮楼就给端了。打那以后,在太行山区游走的盲人便被组织起来,以算卦卖唱为掩护打探敌情、宣传抗日,成了八路军一支特殊的情报部队。最多时有33人,临解放只剩下20多个人了。亚妮见到他们时,活着的“老情报”只剩一个叫玉文的75岁老头,其他的都是他的徒弟。当时,他们已经回归到日常的生活:一年365天,在太行山1700个村庄“巡回演出”,政府给了他们一个名分,盲宣队。

    “我要用影像记录这支队伍。”这是亚妮听完整个故事后的第一反应。田青还告诉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的辽州小调,也就是后来的左权民歌,最完整的曲牌曲目、最原汁原味的唱法,就保留在盲宣队里。“因为这个队伍始终没有受到外来干扰,他们没有谱子,永远是口口相传。”但要从偌大的太行山中将这支游走的队伍找出来,谈何容易?亚妮执拗地给左权县文化局局长“提要求”:“给每个乡长打电话,让乡长给每个村长打电话,让村长……”

    再见到那些盲人,是在半个月后,他们一个个穿着西装,头发也梳得溜光,脸上摆着僵硬的笑。亚妮试探性地开口:“咱们先唱点儿啥来听听?”盲人们正襟危坐,摆出姿势,张口就来:“县委书记下乡来……”“你们原来唱的不是这个啊!”她要求再换一首,这一次,他们唱的是“计划生育就是好”。细问之下才知道,听说电视台要来拍摄,领导提前给他们列了个歌单,所有老歌一律不准唱。“明天一早拍,让他们该咋穿就咋穿。”亚妮拍板。

    第二天,在距左权县城10来里路的东长义村,亚妮第一次正式观摩盲宣队的“巡回演出”。“打镗……”老队长一声招呼,队员们鼓镲铙钹紧随其后,一阵吹打,村子登时热闹起来,老少爷们、小媳妇大姑娘们,也端着饭碗、赶着驴、奶着孩子、纳着鞋底围了过来。

    “正月里梅花开,花开人人爱。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去没人戴……”这是民间小调《光棍苦》。“崇祯登殿民不安,一连三年无收成。第一年大旱没下雨,第二年田苗被水淹,就数这第三年的庄稼好,五月里又被蝗虫吃个干……”这是琴书《冯魁卖妻》。盲宣队唱苦戏时,老乡跟着悲;唱闹戏时,他们跟着闹;唱笑戏时,他们跟着笑。

    那次的拍摄,后来被亚妮编成《向天而歌》,在《亚妮专访》中播出。没几天,一个村长打来电话。村长说着地道的左权话,亚妮只听懂了个大概,但有一句话,她一字不落地听懂了:“你啥时回山?”一个“回”字,让亚妮心动。

    进入完全陌生的世界

    亚妮与盲宣队之间的缘分,似乎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结下的。那几年,她断断续续往返于左权山区与杭州之间,听到越来越多有关盲人歌者的故事,慢慢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萌生了一个念头:将所有的故事都记录下来。“我听过真正的蒙古长调,是上世纪30年代,一个英国人带着钢丝录音机走遍草原录的,现在,人们若想听到正宗长调,只能去找他当年留下来的拷贝。这件事对我触动特别大,为什么中国人要找自己的原生艺术反而得靠一个外国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做这种事?比如左权民歌,我将它记录下来,等将来有人想找它,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

    2005年,浙江电视台节目改版,亚妮主动提出停办《亚妮专访》。她想跟着盲宣队流浪,拍他们的生活。可哪有那么容易。一位同行语重心长地劝她:“你知道吗,你去做这件事,第一年,大家会说你好;第二年,慢慢就把你遗忘了;第三年,再也没人提起你。你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吗?”

    但亚妮觉得,工作的意义并不在于能带给自己怎样的光彩,而是最终能留下些什么。“等到自己80岁的时候回头看,你会发现,主持过的那些晚会都是些应景之作,留不下的。我不知道拍纪录片这个泥沼有多深,但这可能是唯一能让我留下一点东西的方式。”那年,亚妮获得浙江省五个一人才奖,拿到了36万元科研基金,又向母亲借了10万元,一头扎进了太行山中。

    亚妮回到左权。频繁的接触,让亚妮看到更多令她动容的细节:

    盲人们走山串村就和部队行军一样,都背着铺盖,尿壶、水壶、衣服等所有家当,也都随铺盖绑着,二三十斤重,几乎从不离身。休息时,他们就找处山靠着,或者将铺盖当成凳子坐在屁股底下,生怕一撒手就被人拿走了。

    队里的制度十分严明。挣的钱,三成留给退休队员,七成按月统一分配,唱100句记1分,吹拉弹唱都会记1分,队龄过40年记1分……除了每工分由70年前的1分钱变成现在的3角钱,这个制度70年来就没有变过。

    亚妮听人说,盲人们真正说心里话是在夜里躺下后。她于是不再让村里帮忙安排住宿,开始和盲人们同睡一铺炕。第一个晚上,亚妮整宿没合眼,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她多少有点害怕,她睁着眼,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变白,突然对自己做这个事的意义产生了怀疑。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当她又和盲人们结伴走上山路,又看到他们灿烂的笑脸、听到他们激情的歌唱,亚妮的激情又被燃起来了。

    盲人们渐渐“无视”亚妮的存在——他们从不在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卸下背上的铺盖,但亚妮在就没事;摄影机在一旁,他们也旁若无人地争吵。他们甚至闻得出亚妮的味道。“有一次,我回到大家住的祠堂时,天已经黑了,大家正收拾东西要睡觉。我尽量放轻脚步,可刚踏进门,玉文叔就说,‘亚妮来咧’,其他的盲人也笑着附和,‘来咧来咧’。”她终于被当成了自己人。

    和他们在一起学会了“认命”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越走越深,亚妮没想到的是,财力成了后来唯一跟不上的东西。有半年时间,她只做了一件事:找钱。她放弃了一直以来的原则,开始参加一些企业活动,还帮人主持婚礼,城里的、县里的、镇里的,哪怕只能赚几万块她都去。她甚至一跺脚,市值500多万元的房子380万元就卖了,要求只有一个,付现款。朋友们都说她疯了。

    亚妮倔,从不会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苦:父母年龄大了,要是知道她受的那些苦,会心疼;女儿在美国读书,不能再给她压力;之前关系密切的男友,难以接受这样一个“脑子进水”的女人;一些朋友,每次见面都问“怎么还没做完”,“怎么还没得奖”……她总是笑:“自己做的事情,就自己认吧。”她说,认命,是跟盲人们相处后才学会的。而这,是她现在唯一能释然的心态。

    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还是辗转传到她耳朵里:不止一个朋友劝身边的人,千万别轻易借钱给亚妮,她只是在借着这种方式敛财,这么多年,你们看到她的片子了吗?“可是事实是,为了拍盲人,从2002年到2010年,我在太行山区陆陆续续呆了8年。我一共投进去800多万,除了46万启动资金和一个企业家赞助的150万,其余的全是我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亚妮说。

    盲人们也曾笑嘻嘻地找到亚妮:“你拍了我们卖了钱,可不能忘了我们(和我们分钱)。”她也不解释。好在,8年的相处,让他们终于理解了亚妮。

    亚妮说,在所有的盲人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鼓手“肉三”:“只要一打起鼓来,他脸上的笑就像婴儿一样,特别纯净。”她曾经问过这些盲人歌者:“生活这么苦,为什么你们还能这么高兴?”一个人回答:“眼盲了,心就亮了。”这句话,亚妮放在了自己影片的结尾。它让她终于想明白自己坚持的原因:她是希望能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普通人的心也亮起来,找回那些已经丢掉的东西,那些最原始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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