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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本刊谈抢救民间文化

冯骥才:“我们是丐帮”

本刊记者 肖莹 《 环球人物 》(

    远眺窗外,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巨大的吊臂因为假期暂时停工;近看身边,每一个几案、博古架上,都放着极具地方特色的零碎旧物——坐在天津大学冯骥才艺术研究院三层的贵宾接待室等待采访的间隙,眼光一收一放之间,强烈的对比让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突然心生恍惚,一如看到这几十年来,冯骥才所面临的冲突:城市化进程已经无法阻挡,他还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留住那些日渐衰微的民间文化遗产。

    没有童年的照片很悲哀

    “你看了楼下的展览吗?”刚一落座,冯骥才便这样发问。就在二楼,一个题为“硕果如花”的展览,以图片、视频等方式,将中国木版年画抢救工程的经验、成果展示出来。

    冯骥才对木版年画的感情,已经有40余年了。上世纪70年代,冯骥才常到杨柳青年画的产地之一芦台出差。听说当地许多年画的古版都被用来搭盖鸡窝猪圈,因为版面凹凸,有的人还将它用来做洗衣的搓板,他心痛极了,便尽力收集。1991年,他举办过一个杨柳青年画节,把全国年画产地的人都请到了天津。

    2002年10月,木版年画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定为“抢救工程”的龙头项目。冯骥才从那年腊月开始,顶风冒雪,四处搜寻民间艺人、年画古版,并在杨柳青年画传人霍庆有的带领下,带着一个小组进驻杨柳青一带“家家能点染,户户善丹青”的“南乡三十六村”。

    冯骥才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他们的寻找历程:“去发掘‘文革’间被藏匿在一座老屋顶棚上的古画版。不料赶上大雨,就在鞋子外边套了一个塑料袋,走在泥地里,像初学滑冰。那天收获真不小,发现许多珍贵古版。返回时我和一些年轻人打着伞,身上湿淋淋,模样狼狈,却哈哈地自嘲,‘我们是丐帮。’”

    一番搜寻下来,仅木版年画一项,他们就完成了20余个产地的所有文化档案,对能找到的全部艺人也都进行了口述整理。冯骥才还牵头出版了22卷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和14卷本《中国木版年画传承人口述史丛书》,准备推动中国年画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冯骥才的心里似乎踏实了。他刚想喘口气,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抢救和保护方式,突然间就变得不中用了。

    2011年1月17日,离春节不过一周,冯骥才提上两瓶酒,直奔寻访中认识的民间艺人王学勤家。王学勤是画缸鱼的好手。缸鱼是杨柳青年画的一种,逢年过节贴在水缸上方,意味“年年有余”。它的作用还不仅于此,因为天津的饮用水多来自海河,泥沙量大,较浑浊,须投入白矾,待到缸鱼年画在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见,才能饮用。因此,缸鱼也是天津特有的民间艺术。

    王学勤画缸鱼用的工具全是原生态的——固定画纸的“按钉”,是用枣树枝子上的刺;为防止画相碰沾污,则用玉米芯相隔……

    这次,冯骥才见到他时,王学勤哭丧着脸:“要搞城镇化建设,村里叫我们搬走,年一过这里就全拆了。”冯骥才一惊,他的脑海中立刻蹦出一个词:“临终抢救”——也只有这个医学名词才能表达出文化保护的强迫性,因为文化遗产已经到了生死边缘:城镇化比自然消亡或者市场化来得更彻底、猛烈。“我们得让后代知道,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文化。就好像一个人,如果连童年的照片都没有,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子,该多悲哀!”

    很快,冯骥才带着人马进到村里,兵分三路进行“临终抢救”:研究人员进行口述挖掘;摄影人员用镜头寻找与收集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博物馆工作人员则去整体搬迁那些有代表性的画室。

    今年春节,记者在这里能看到的,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村落,众多民间艺人的家中一片狼藉……

    要一遍遍地重复自己的观点

    冯骥才遭遇了太多“文化的非正常死亡”。也正因如此,他不会再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大惊失色。但交谈之中,记者还是轻易就能感受到他的心痛、焦虑。

    环球人物杂志:您为何一直对民间文化如此关注?

    冯骥才:民间文化和精英文化不同,它没有历史的著录,更需要有人去着力寻找和保护。

    环球人物杂志:民间文化的消亡并非今天才开始的。

    冯骥才:的确不是。我一直说,当一个时代处在转型期,很多文化会在不知不觉中丢失,等到有一天,你突然意识到它的价值,开始回头寻找,却发现它已经没有了。

    环球人物杂志:这种寻找的关键在哪里?

    冯骥才:在自觉。在我看来,文化自觉包括知识分子、国家和地方政府的自觉。三者中,知识分子最为重要,因为他们是文化人,对文化最为敏感,有着天生的先觉性。

    环球人物杂志:在现代化建设的浪潮中,大量民间文化遗产可能根本来不及被“临终抢救”就消失了,应该怎么保护它们?

    冯骥才:我们的社会太大了,虽然我们的意见、我们说的话不是人人都能听到、次次都能见效,但最起码我们发出了声音。我们应该一遍遍地重复自己的观点,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某个地方,它也许就会发生作用。

    环球人物杂志:和其他致力于民间文化保护的专家、学者相比,您觉得自己的特长在哪里?

    冯骥才:我的作家色彩更强一些。作家更擅长关注生活、关注人的心灵、民族的命运和精神。民间文化对我而言并不是学术研究对象,而是这片大地的生命、活着的生命。

    走上文化保护之路

    作为一个在天津出生的“卫嘴子”,冯骥才最初是靠笔杆子出名的。他个儿高,有人戏谑地说他,“身高一米九,文章天下走;男篮若缺人,还可露一手”。想当年,高中毕业的他曾被选入天津市篮球队(当时的全国亚军队)打中锋,因受伤才离开。

    “文革”期间,热爱写作的冯骥才总是把自己的感想偷偷记下来,藏在砖缝里。1979年,他的首部小说《铺花的歧路》发表,讲述一个在“文革”中犯过错的女孩的故事,反响甚大。之后,《雕花烟斗》、《神鞭》等陆续发表,他被誉为“文坛冯大”。

    一个作家总对家乡有份特殊情怀,冯骥才也不例外。在他的《神鞭》、《三寸金莲》等作品中,对天津民俗的描写引人入胜。“要写这个地方的人,必然要涉及他们的民俗,因为民俗是最深刻的生活之一。”在冯骥才眼中,民间文化是一棵大树,作家的创作则是将这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实采摘下来,“比如我作品里那些关于民俗的细节,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从‘树’上采下的。”

    “采摘果实”这个过程到现在变成了“保护大树”,但对冯骥才来说,这和他提笔写作时的初衷并无差别。“写作是在感知我们那一代人的命运和心路历程。现在,我也是在感知我们文化的命运。这个社会之中,并不是每个个体都能感知到,但当整个社会都感到迷惘的时候,知识分子应该站出来。当整个社会都很功利的时候,知识分子应该还是一群追求梦想、追求完美的人,应该给社会一点梦想。”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位70岁的老人,穿着懒汉鞋跋山涉水,走街串巷;“不务正业”地领着摄影组敲各家门,见什么拍什么;操着疲惫的声音在各种场合呼喊。相比众多活在当下的现代人,他是一位愿意为我们的回忆而活在过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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