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周晔的时候,正值北京市东城区特殊教育学校课间休息。几个高年级的聋孩子围着她,连说带比划,表达着在电视的新闻节目里看到“周妈妈”了。周晔问:“你们知道最近国际上有什么大事吗?”一个孩子磕磕巴巴地发了3个音“卡”、“扎”、“菲”,还有的孩子说“太果”。“泰国水灾”,周晔马上纠正了他的发音并把手放在鼻子上,向下划了个半圆,表示大象鼻子。“大象是泰国的象征,所以用这个动作来代表泰国。你看,手语就是这么简单、形象。”
孩子们看到周晔出镜的节目,是中央电视台(以下简称“央视”)新闻频道的《共同关注》,每天18点到19点直播。今年10月22日起,《共同关注》增设了手语主播,这是中国第一次在直播的新闻节目中配播手语,“这体现了社会对残障人士的关爱”,周晔说。
第一次“直播”
尽管已经48岁了,周晔还像年轻人一样风风火火。精致的五官配上干练的短发、瘦高的个子,与人们头脑中对新闻主播的印象完全吻合。“我的本职工作是一名特教老师”,她更喜欢这样介绍自己。周晔的手很细很长,打起手语来柔和美丽。“手语就像流淌的音符一样,很柔很流畅,不做作不夸张。”
别看现在对手语这么热爱,30年前,周晔可不这么想。1982年,高考落榜后,当教师的父亲介绍周晔去北京市第一聋人学校当了名特教老师。之前虽然也见过聋哑人,但是从没跟他们密切接触过,什么是特教、怎么当特教,周晔一无所知。
入校第一天,她就被吓住了。聋人打手语和正常人打手语是不一样的,他们会带着丰富的表情,用很夸张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感受。“眉毛眼睛全在动,完全可以用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来形容。我当时觉得他们很怪,接受不了。”
没几天,周晔听说长城饭店下面的一个公司招聘模特,她瞒着家里去应聘了。刚刚19岁的周晔,身高1米73,面容姣好,一试就中了。但是父亲坚决反对,甚至威胁说去了就不认她这个女儿。“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都还是很听话的,我没敢再坚持。”为了让自己“甘心”,周晔不断暗示自己,“我的膝盖有点往里靠,干不了模特,我也就只能做特教了。”现在回想起来,周晔很感谢父亲,“是父亲帮我选择了这个职业。我的事业上有两个重要的男人:父亲领我进门,老校长李宏泰让我走到现在。”
当时学校缺老师,李宏泰对周晔非常重视,特意指定学校手语最好的吴立平老师当她师傅。入职刚两周,周晔就进课堂上课了。“第一次上台打手语,特紧张,心‘怦怦怦’地跳,时不时还胡打。”周晔是个要强的人,干就要干得最好。每天回家她都用手语打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不会的词就记下来,第二天去向师傅请教。学校开会,校长在台上讲话,周晔也在台下跟着打手语。
有一次开全校会,李宏泰校长突然问:“哪位老师能上来翻译?”师傅在后面推了周晔一把:“你上去!”就这样,她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直播”。事后,周晔问师傅怎么样,师傅说:“也就一般吧。”
1986年,周晔接了个“烫手山芋”。当时,德国西门子公司给中国捐赠了一套价值100万元的助听设备,国家决定让周晔所在的学校开个实验班,花3年时间,用这套设备帮聋孩子说话。李校长找到周晔,让她当班主任,还提出要求:3年内不许结婚,不许生孩子。
为了搞清楚每个音的发音特点、规则、过程,周晔每天对着小镜子练,看口形变化多大,舌位在哪,从元音到声母,一个一个教学生们拼读。“妈妈”,是大部分婴儿学会说的第一个词,也是周晔教给孩子们的第一个词。但聋孩子叫出“妈妈”要难得多。因为听不到,他们理解事情没那么快,再加上自卑,很少出门,所以,最初他们会错把“妈妈”当成女性的代名词。为了让孩子们弄清“妈妈”这个概念,周晔就对着孩子母亲的照片教他们,这个是妈妈,那个是阿姨。
3年之后,孩子们都能开口说话了。“学生和家长把我当成了圣人。可以说是这件事完全改变了我,我心里再也不纠结了,百分之百地爱上了这个工作。”
不过,老校长提的“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的要求,周晔没做到。“我爱人比我大5岁,又是独子,家里想要孩子。怀孕7个月时,孩子胎心不好,我在医院住了几天,心里特别急,怕耽误学生上课。当时我都想,要是孩子胎心老不好,就把这孩子打了。12月底,儿子顺利出生,寒假一开学我就回去上班了,也就在家做了个月子。”
2002年7月,北京市第一聋人学校和东城培智中心学校合并成东城区特殊教育学校,周晔任副校长,两年后升任校长。
手语词典里没有“环球”这个词
环球人物杂志:16年前,您就开始做手语主播了,当时的情况您还记得吧?
周晔:1995年,《共同关注》的前身《本周》栏目决定配播手语,让聋人能更好地了解社会生活。当时根本没有手语播报的专业人才,李宏泰校长推荐了4位老师到央视去,经过翻译测验、试镜等筛选,最终留下了我和另一位年龄比较大点的老师。那时是录播,一周一次,每周六我去录节目,周日播出。稿子能提前拿到手,手语有打错的地方也可以停下来重录。这次是每天都有的直播,难度大多了。
环球人物杂志:您跟贺红梅、罗京、王宁等人都曾合作过,手语主播和口语主播除了播报形式外,还有哪些不同?
周晔:口语主播在最开始,介绍今天的主要内容的时候,语速往往会特别快,我必须跟上他们的节奏,尽量做到翻译准确、流畅、快速。即使在直播时,口语主播也是可以休息的,但手语主播一直出现在屏幕上小框里,要不停地翻译。所以,体力一定要好。
环球人物杂志:做手语直播最难的是什么?
周晔:首先是时间特别紧,6点开始直播,我一般5点20分才能拿到稿子。我得边看边在心里打手语,不会的地方赶紧查《中国手语词典》。其次是一些生僻词的处理,比如政治、战争,新闻里很常见,但在聋人的日常生活中很少用到,要简单、形象地翻译出来。有的词《中国手语词典》里根本就没有,比如“卡扎菲”,怎么表达?中国手语有很多表现形式,可以用拼音表示,也可以仿字,用手指搭字。我就先打一个“k”音节,再用手指搭出一个“非”字,代替“菲”,意思就出来了。再比如你们杂志的名字《环球人物》,“环球”这两个字《中国手语词典》里也没有,我就得找“国际”等类似的词来意译。
环球人物杂志:电视节目里加播手语,是否会成为一种趋势?
周晔:国外的新闻节目很早就注意加手语解说,给聋人提供公平享受社会生活的权利,这是社会发展的大趋势。我的理想是,有一天能用手语播新闻联播。
他们需要“平视”,而不是俯视
环球人物杂志:现在,很多文艺作品都在表现残障人士的生活,可人们还是会觉得这个人群比较陌生。在您看来,残障人士最需要的是什么?
周晔:得到与普通人一样的平等和尊重。他们需要社会提供更适合的融入性服务,在建设公共设置、制作文艺节目时,能够考虑还有这一群体的需要。对于大多数有文化的聋哑人来说,他们并不需要太多的同情,而是人们能够“平视”他们,而不是俯视。
环球人物杂志: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还是难以正确对待他们。
周晔:是啊,有很多。我带着孩子们出去搞活动,去公园,去看电影,在路上用手语给他们讲解注意事项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人围观,还指指点点说,挺好的人怎么就是个聋哑人。每当这个时候,我会特别气愤,大声制止他们,说:“这些孩子跟你们一样!”
环球人物杂志:我听到您总是用“我的孩子们”来称呼学生。
周晔: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孩子。做特教老师是个良心活,必须要给这些残障孩子包容、理解、关心。我跟老师们也说,要把这些学生当亲人,因为只有亲人才是最真心的;如果你把他们当学生,彼此之间就会有隔阂,心就拉不近。
环球人物杂志: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做了模特,人生会是什么样?您遗憾吗?
周晔:我儿子上小学的时候,还有模特公司的人在家长会上见了我,问我想不想去当模特。(笑)女人都爱美,可美分成很多种。现在有些小姑娘去参加模特大赛,第一名能拿到200万元奖金。我就想,她们凭什么能拿200万,就凭脸长得漂亮?那种美,就是一个空壳而已。我教孩子们说话,而这能改变他们的命运。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自己很美,这种美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