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刘齐先生幽默散文《父母回家》,如饮佳醪,余香满口。印象中,从未有人如此行文。我时而拍案叫绝,时而一咏三叹,连连称奇。
该文的奇,首先奇在构思和想象,奇崛,瑰丽,异想天开。想象力为作家所必备,但刘齐的想象力,似更为奇绝,竟让天上的老人像常人一样回家,子女也不惊,老人也不叹,老少饮酒忆旧,一如往昔。你会讶异万分:思念的文章,居然还可以这么写!
该文的奇,靠的不是险峻怪诞的招数,而是借助寻常文字,从容延展。开篇就是大实话一句:“父母回来时,反复说,要在家里吃饭。”这貌似平淡,却暗藏玄机。何为“回来”,是出差回来,养病回来,还是旅游回来?不告诉你,让你于扑朔迷离中进入作者设定的奇特氛围,感受亲情和时代变迁的魅力。直到最后,谜底才解开:老人们分别后,是回到蓝天上去了。原来,刘齐写的是天地相交,人神团聚!这一餐饭,这一席话,满纸的思念和情怀,都由作者朴朴实实写出,看不出一点编造痕迹。可这一路,把我们读者“骗得”团团转,还不自知,只觉得如行山阴路上,美
不胜收。
该文的奇,还由故事的质感加以充实。人神欢聚,并没有弄得神神叨叨,恍惚迷离。恰恰相反,该文是以“质感”取胜。桌面上的灰,到底是“铜钱厚”,还是“一毫米厚”,这个讨论就极具文化家庭的生活质感。父子间的讨论毫无卖弄学问之嫌,只显出他们的专注、痴迷。用筷头蘸酒,辣一辣孩子,用硬胡茬子戳一戳孩子的嫩脸蛋,类似的描述很多,使作品处处都有几乎可以触摸的质感。
该文的奇,又得力于丰沛可爱的情趣细节。“久别重逢,以为二老能谈重要事项,没有,只谈了些琐事闲事。”貌似漫不经心的句子,意蕴极为丰富。表层意思,是对读者的提醒:你不必往宏大叙事方面期待。深层意思,那就海了去了。说是只谈“琐事闲事”,其实,事事都是天伦之乐,都是亲情的流动。而亲情是人们骨髓中的东西,也时时弥漫在空气中,无时无刻地充实着、丰富着我们的情感生活,这岂是一两个“重要事项”所能概括的?家长里短,亲情缱绻,哪句话不重要?哪个细节可以忽略?
其中,有两处描写特别有趣,
让人无法忘怀。一是小女孩被母亲批评,不服气,情急中直呼母亲乳名。父母的名讳,不是孩子可以随便喊的,偏偏就喊了,而且喊的还是乳名,这太逆天了!然而很管用,战火马上消弭,大人还被气乐了。这种一波三折的生动细节,真不是作家能够信手虚构出来的。二是江湖人跑到报社“说书”的故事,也令人忍俊不禁。江湖人说他加入过组织,可一问加入的誓词,竟然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兄弟姐妹”!真不知他是从哪个会道门跑来的。
还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父亲这一形象的精心刻画,笔触看似平淡无奇,不经意间却总有光点闪烁。譬如久别重逢,老爷子首先关心的是归还食堂桌面;返回天堂,即使没有人间约束,也要遵守时间,“什么时候都不能迟到”;去吧台结账,不忘礼貌,“就系上衣扣”;午睡被吵醒,口吐隽语:“一个小虫子睡觉,也应该尊重。”小虫子到底睡不睡觉,该不该尊重,我们从未想过。老爷子深谙哀兵必胜的道理,故作可怜状,出语新奇、幽默,且有大哲理在焉,令人过目不忘。
父子分别那一节,尤为感人。
“酒没喝光,父亲就站起身,跟我握手。从前只有重要时刻,譬如我下乡、回城、出国,他才跟我握手。”与传统的父子告别场景不同,本文写了一个不那么家庭化的告别方式——握手。一握握出下乡、回城、出国那样关键的人生节点,还握出特定的文化习惯和社会历史意义。老人不肯在家里久留,却握着儿子的手“不松开”,又流露出他对人生、对家庭和子女的深深眷恋。
作者的父亲刘黑枷先生,是著名的老一代报人。《父母回家》中的父亲,勤勉敬业,清正诚信,严格要求自己和家人,又喜欢喝个小酒,开个玩笑。该形象身上,应该具有黑枷先生本人的真实色彩,又何尝没有那一代报人耀人眼目的生命之光?
本文虽奇,却不咋呼,不煽情,具有一种坚实的逻辑力量和深沉的情感力量。篇中众多事例,都像是非虚构的现实存在,却又化入梦境般的总体框架之中,珍珠般迷人的亲情故事,用“回家”这根亦真亦幻的线索连为一体,处处如实亦如梦,句句家常句句奇,从而打造了一篇关于亲情的奇文、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