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回来时,反复说,要在家里吃饭,不去外面餐馆,再好也不去。家里有个大圆桌面,戳在楼下,落了一毫米厚的灰,现在,擦干净,搬上来,安在四脚桌架上。桌架通常与小圆桌配合,全家聚会,祖孙三代到齐了,才换大桌面。
大桌面是管食堂借的,我爸问:“怎么还没还回去?”“还了呀,”我说,“不知怎么搞的,又回来了。”
“一毫米厚的灰”,我爸也认为不妥,“一般口语说,厚厚的一层灰,也有人说,铜钱厚的灰,都挺形象。”我爸在报社工作,爱跟子女讨论文字。
“现在总装修,啥啥都要尺寸,厘米毫米的,常说。”我边解释边给父亲斟酒。
父亲看着酒液在杯中缓缓上涨,不说“好了好了”,也不敲指头致谢,老人不懂这个,懂也不必敲给儿子。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滴酒不沾,现在又可以喝了,我和弟弟喜出望外。哥儿俩对酒的热爱,缘于父亲的熏陶。父亲当年善饮,兴致来了筷头蘸酒,挨个往小儿嘴里抿。小儿辣得咧嘴,父亲开怀大笑,用硬胡茬子亲近小儿脸蛋,也是如此快乐。等到小儿长了胡子,馋上酒了,他却患了胃溃疡。见儿子喝酒,他顶多端起杯子闻闻,以
示助兴,兼及忆旧。
现在好了,不再担心病了,爷仨坐在一起碰杯,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
父亲喝酒的样子很拘谨,或者说生疏,但酒毕竟是酒,几杯下肚,他兴奋起来,跟我开玩笑说:“给令堂大人也斟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令堂大人”指的是我妈。父叹息,说我古文底子薄,不识此中乐趣。
我笑道:“怪也要怪你,小时候,总让我们读一些……”
“我也给你们讲过黄河之水天上来,家祭勿忘告乃翁。”父低声分辩。
久别重逢,以为二老能谈重要事项,没有,只谈了些琐事闲事。我妈觉少,我爸午睡时她躺不住,穿着趿拉鞋从卧室走到客厅,忘了戴花镜又踅回去,我爸就醒了,嘟囔道:“一个小虫子睡觉,也应该尊重。”我妈刚有歉意生出,闻言笑道:“老虫子,该起来了。”
我妈也在报社工作,负责接待读者来访。某日一读者盘腿坐于椅上,长时间回顾自己生平,我妈
耐心倾听,兼做摘要。此公大约迷恋评书,关键处忽高叫:“说时迟,那时快。”我娘憋住不笑,险些窒息。那人又称自己早年加入组织,至今未获承认。母亲同事李叔便问:“那你说几句誓词我们听听。”那人清清嗓子,正色道:“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兄弟姐妹。”
我妹幼时遭母批评,不服,乱找借口,母不悦,声转严厉,东北方言谓之曰:“狠叼。”妹情急而口不择言,手指母亲喝道:“小秋子!”此三字不一般,系外祖父为我母起的乳名,因其降生于中秋后二日。此昵称不知何时为小女侦知,猛然一喊,母一愣,怒云渐消,改笑颜了。父一旁亦粲然,笑骂小女:“王八犊子。”笑声中,母擦泪:“我想我爹了。”
与父母分手前,在北京一家餐厅,吃得差不多了,我妈说:“孩儿啊,别你总花钱,让你爸也请一次,要不他该不平衡了。”我爸就系上衣扣,去吧台结账。我不放心,要过账单一看,果然多算了。店家好眼力,瞅准了老爷子的性情,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是蝉他
老人家的坚强后盾。我妈很满意,夸儿子不孬,又替老伴解嘲:“你爸就这样,一辈子了。”
父母都不见老,上次见面啥样,这次还啥样,腿脚利索,头发也没怎么白。
酒没喝光,父亲就站起身,跟我握手。从前只有重要时刻,譬如我下乡、回城、出国,他才跟我握手。他的手很粗,像在单位锅炉房撮煤那几年一样,长了茧子。
“再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央求。
“什么时候都不能迟到。”父亲握着我的手,不松开。
母笑:“天堂也讲纪律?”
父略加思忖:“不是纪律,是信用。”
天上白云很多,白云隙间的天底子很蓝,那是二老要返回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已经生活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