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一眼对面楼顶粉子面一样的霜,年过七旬的父亲一边用酒泡生姜擦手,一边说:“以往这时节,在老家,上滩剐柴忙得正热火呢。”
父亲手上有冻疮根,就算有空调和热水器,南方小城气温还未到零下,他手上的“冻果果”早就争抢冒出头,这是早年剐芦柴滩落下的病。
秋收冬藏,农人们冬天理应休养,但在我的家乡,操持稻田水田的乡亲们冬天尤其忙。
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少说有两三千亩,分属沿湖的三个大队。大集体时,各家统一上滩割芦苇,运回按人头分,这叫烧锅柴。早上天不亮,人们就出门,撑船一两个钟头才能到达。数九寒冬,竹篙拖上来还没插下去,就结了一层薄冰,滑得抓不住。父亲抽两把稻草,揉一揉,贴在手掌内当护垫,埋头往闸口外撑。
后来分田到户,芦滩也切割开来,各家割各家,不过有能力的人家还能“盖”到撂荒的芦柴滩。父亲说,这个“盖”字,就像撒了张网,滩面上的高柴、矮柴、杂草,还有甲鱼、黑鱼,乃至田螺,全部罩住,一个不漏,才对得住出的价码。
有一年,父亲带着亲戚邻居五家人,到隔壁乡镇盖了一百多亩芦滩。亮铮铮的芦苇似旗,飞絮如花,望不到头,一共花费了三千块钱。这笔巨款,父亲他们当然拿不出,只能先凑了定金,上滩割了苇,再去卖钱。
高高直直的芦苇,留着回家编帘子。一米五以下的小矮柴,一捆卖一块钱,而落下的大屁股草,一百斤三块钱卖给烧窑人,很快就会被抢光,这两项收入基本能抵消盖滩费用。偶尔水边割苇,镰刀砍个钻泥巴的黑鱼,或捡个猫冬的甲鱼,还能就地吃上一顿美味。不过,这样的美事不常有,清苦之中一两回,父亲至今还记得。
剩下高高的秆柴,码成五垛,随便抓个阄,各家开始往回运。扛到水边堆上船,再撑船返回。父母回来时一般都是傍晚,锅里的饭菜热了又热,我们焦急地站在水码头长跳板上望了又望,好不容易盼来了吃水很深的船。高高的柴垛子中间,父母飞雪中撑着船,父亲的眉毛头发和母亲的头巾几乎全白了,两人单衣薄裳,一路用篙子和船拼命。
船拢到岸边,先得填肚子。大米饭堆得尖尖,水咸菜烧豆腐,满满一大盆,还有一碟蟹渣酱,一桌子热气腾腾,吃得人直冒汗。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像搅动起来,父母赶紧将柴杆子搬到岸上,码成垛子,腾出船,次日一早还要去荡里运柴。
芦苇全部运到家,差不多快过年了。盖了滩的人家,虽说人吃苦,但年比其他人家好过一点。不过,别人家过年都是五天十天,我家只有三天。父母初三就开始编帘子,一天大概编二十张,一张能卖一块钱。过了元宵节,建湖人就来村里收购,用大船运到镇江,再上火车转运至陕西。
一个冬天过去,父亲手上的冻疮,母亲手上的裂口,因为上滩剐柴变得更严重,可他们总说,不吃这个苦,怎么过上好日子,芦苇滩,对我们有恩。
(作者供职于江苏仪征市委组织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