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分,菜地里的大白菜该上市了。
那时候,父亲种了三亩多菜地,其中两亩是大白菜。老家三面环水,外出卖菜必须行船,因此家家户户都有条农用水泥船,一船可载上千斤货物。路途近的,就在七八里远的小镇集市或邻庄售卖,但销路不佳,价格不高;路途远的,便行船到百十里外的盐城乡下,那里销路好,价格优,一千多斤大白菜不到两天就能卖完。所以,大家都会行船去远处,白天一早出发,行夜船的不多。
我和父亲唯一一次行夜船,至今难忘。
那天吃过晚饭,父亲突然吞吞吐吐对我说:“邻居陈大伯卖大白菜回来说,盐城的楼王镇没有船卖大白菜了,咱们是不是今晚行船去那里,明天正好赶个早市。”我犯起了嘀咕:“黑咕隆咚,怎么行夜船?楼王镇离这里六十多里,至少要行船十多个小时,何况刚从菜地搬回大白菜,早就累散了架,哪还有力气行船?”见我不说话,父亲说:“我知道你很累,但你放心,我自己一个人行船就行了,你躺在船篷里睡觉就好。”
那时的农用水泥船一般重两吨左右,船头搭着一弯乌黑的船篷,船尾横亘着两只木桨,一前一后,两人各自划桨,互相配合。“一船大白菜,如果遇顺风,两人行船就不会吃力。若是逆风,行船费劲且缓慢,恐怕天亮都到不了楼王镇。而且,两个都很吃力,一个人行夜船怎么行?”想到这里,我点了点头,父亲也很高兴:“好,现在就收拾东西出发,到了楼王镇,咱们去吃肉包子,管你吃个够!”
船出了村庄,一片漆黑,只隐约看见两岸模糊的高大树木,河面像一条白色带子伸向远方。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忽然看到前方河道有两盏昏暗的渔灯,那是拦设的渔网,中间供行船进出。不知是父亲大意,还是我眼拙,船一头撞上了拦网,父亲不敢打开手电筒,怕岸上的人发觉不得脱身,便悄悄调转船头,从中间的一道拦网口出去。
又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中堡镇。中堡后面是一眼望不见边的大纵湖,芦苇丛生,白天行船尚且难辨河道,夜里更是困难。这不,船误进了一大片芦苇深处,父亲觉得不对劲,赶紧原路返回,掏出手电筒对着远处的茫茫夜幕晃了晃,辨认了足足二十多分钟。“就从这条河道走,不会走错。” 父亲说着,调转船头,从另一个河道行船。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忽闪的灯光,他顿时信心满满:“只要走出了大纵湖,就是闭上眼,也能到楼王镇了。”
快到终点时,父亲轻声唱起了淮剧《珍珠塔》中的片段,听他唱着,我竟也忘了疲劳,划桨的速度更快了。突然,船“嘎”的一声骤停下来,父亲顿时大叫:“不好!撞上沉船了!”他立马放下木桨,跑到船头,钻进船篷,扒开稻草,只见一枚铜钱大的洞口,水汩汩地冒出。若不及时止住洞口,一船大白菜连同我们父子就可能沉到水底。父亲急了,连忙拿起竹篙:“快,把船撑到岸边,不让它下沉。”
努力撑船到岸边,父亲忙从岸边抠了一大块泥巴,反复揉捏,塞住了洞眼,见水慢慢止住,他才稍微喘了口气:“看来,今天晚上在这里休息了,明天得想个办法把洞塞住,光靠泥巴不行。怪我大意,以后不敢再行夜船了,差点就船毁人亡。”
话音刚落,父亲看到旁边停着一条大水泥船,忽然来了劲头,当时已是凌晨,他还是借来了水泥和石沙,很快塞住了洞眼。不到十分钟,水完全止住,他也打了个哈欠:“我们这趟是赶不上早市了,可以踏实睡觉了。”我撇了撇嘴说:“还早市呢,差点把命搭进去。”父亲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托老天爷的福,保佑我们嘛!”
从那以后,大白菜再多,再难卖,父亲和我再也没有行过夜船。
(作者供职于上海祝臻机电设备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