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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能源报 2014年05月12日 星期一

江坪河怎么了?

一个宣传部长的“烫手”生意

本报记者 胡学萃 本文图片由本报记者胡学萃/摄 《 中国能源报 》( 2014年05月12日   第 22 版)

  风光旖旎的走马镇,武陵山脉延伸到这里,成就了装机45万千瓦的江坪河电站。

  罗申贵正在准备防汛会议材料。

  图为江坪河水电站大坝。

  一个拥有22万人口的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开发一个装机容量为45万千瓦的水电站,缘何遭遇史无前例的困境?

  一个民营企业,到底能否担纲这一被誉为“生命工程”的大项目?

  一个县委宣传部长,又是如何被卷进项目漩涡,应付自己仕途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挑战?

  

  到现在为止,江坪河水电站已经停工3年了,那个曾经风靡鹤峰县的有钱人成清波也不知去向,就连他的债主——中国银行深圳市分行分管江坪河业务的负责人也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了。以水电和蓼竹为主打产业的贫困县鹤峰,被这个装机45万千瓦、拥有世界第二高面板堆石坝的水电站拖得几近崩溃。

  焦虑之余,鹤峰县委宣传部部长罗申贵还不忘调侃自己:“一个宣传部长搞这么大一个生意,又是个烫手山芋。”这几年,他为江坪河奔走,在空中就飞了5万公里。

  2011年,罗申贵接手江坪河这个“烫手”生意,有时他会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简直就不是个人了”,但他想,“变牛就要耕田”,拍桌子踢板凳解决不了问题。

  4月20日,2014年江坪河水电站防汛工作会议在项目所在地鹤峰县走马镇召开,罗申贵在会上发了脾气:“都这个时候了,一提防汛就讲价钱,开的什么玩笑?什么态度?”但罗申贵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大事”。他一方面安抚各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要求大家讲政治顾大局,另一方面为防汛和维稳“不得安逸”。他心里清楚,真正要解决问题无非就是一个“钱”字。

  4月21日上午,他和他的搭档——施州律师事务所律师鄢靖、县法院法官肖进以及县法制办的工作人员一起驱车7个多小时赶往长沙,与施工方武警水电二总队政委熊壮中谈判那被冻结的3500万元用作防汛资金的事。

  江坪河到底怎么了?

  江坪河轮盘赌

  4月19日,当记者到达江坪河水电站所在的鹤峰县时,这里已经连续下了10多天的雨,按照气象预报,雨还要在这里缠绵一个星期。

  被誉为“生命工程”和“希望工程”的江坪河水电站,位于鹤峰县走马镇溇水上游河段,是溇水干流规划的5个梯级中的龙头电站,湖北省“十一五”重点工程。电站属一等大(Ⅰ)型工程,装机容量45万千瓦,工程动态投资近36亿元,水库正常蓄水位470米,总库容13.66亿立方米。让江坪河备受瞩目的,还在于其219米的面板堆石坝,这是目前世界上第二高的混凝土面板堆石坝(第一为中国水布垭233米)。

  这个工程从1985年开始规划,1996年5月溇水干流淋溪河以上河段规划报告经水利部批准,2000年9月国家经贸委批准江坪河水电站可研报告,2003年湖北清江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清江公司”)揭榜,2006年业主由清江公司转为民营企业家成清波的湖北华清电力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清电力”),2007年6月项目通过国家发改委核准。如按原计划顺利推进,江坪河应在2010年实现首台机组发电,2013年竣工。

  然而,就在2011年10月,江坪河大坝在填筑倒375米高程后,因为华清电力老板成清波资金链断裂戛然而止。直到今天,大坝迎水面面板还没有拉上混凝土,这无疑给每年的防汛造成了巨大压力。“走马片区经过专家论证,是一个暴雨集中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罗申贵说。

  这个说法记者在鹤峰县气象局局长王龙那里得到了验证:“我们查阅了从1960年到2012年的统计资料,鹤峰县在全州来讲都是暴雨最多的,将近300多场。”2007年,正在施工中的江坪河电站,遭遇了150年一遇的大暴雨,这场暴雨导致下游左岸梅家台滑坡体一次性垮掉300万方。这个滑坡体的治理,从打30多米深的抗滑桩、喷锚、卸载到格构锚索支护,一次性就花掉了1个多亿。

  罗申贵在总结江坪河何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经验教训时,他总觉得,这个梅家台的滑坡始料未及,给了当时刚刚接手江坪河的成清波一个下马威;紧接着就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成清波的资金链条受到了影响,加上工程造价概算的增加,成清波终于扛不住了。

  “光一根锚索就60万,每天几百万、几千万的钱花出去跟玩儿似的。”罗申贵说。

  但在2007年以及更早的时间里,鹤峰人成清波却是另外一个形象。

  “2007年的成清波情况非常不错,有实力又是鹤峰人,那个时候银行追着他给他贷款他都不要的,一个县里面就认县委书记其他人都不认,像我们这样的副处级干部他理都不会理,牛哄哄的。”罗申贵告诉记者,当时鹤峰人对成清波的印象就是:大老板,有的是钱,在胡润榜排名80多位。就连跑恩施到鹤峰线路的长轿(当地对从事个人租车业务的长途轿车的简称)司机都在路上向记者回忆起当年的成清波时仍把他归结为鹤峰人的骄傲,说他曾经请到董文华等明星到鹤峰演出助阵。

  随后,记者在浏览成清波的公司——深圳市中技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网站时发现,这家成立于1996年的企业,注册资本金50700万元,涉猎商业地产、高速公路、公共设施建设、光通信、城市客运、化工投资等领域。在2007年胡润中国富豪榜中,成清波以45亿身家位列第182位。

  江坪河电站因资金链断裂停工后,国家发改委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曾向本报记者透露,尽管该项目由国家发改委审批,但项目法人“并不是我们定的,如果地方非要让民营企业上我们也没办法管得住”。按照这位人士的话说,江坪河就像一个轮盘赌,成败在此一举。按照最初设想,江坪河电站投产发电后,每年能为鹤峰县带来1.6亿元的财政收入,谁都知道这对于年财政不过2亿的国家级贫困县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成也萧何败萧何”,“我们的法律里也从来没有规定说因为担心民营企业承担不了而不给予审批这一说。”

  2013年4月,国家发改委正式致函湖北省发改委并抄送湖北省政府,要求高度重视江坪河电站停工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积极组织协调复工并总结经验教训。

  直到2013年12月30日,尝试了两年的商业重整折戟沉沙,江坪河电站正式走上破产重整道路。按照相关法律规定,破产重整由鹤峰县人民法院委托施州律师事务所作为管理人,代表原华清电力履行相关职责,具体负责的管理员就是律师鄢靖。

  按照法律程序,江坪河电站要在9个月内找到新的接盘人,否则就要被正式破产清算。

  留给江坪河项目的时间已然不多。

  被蹉跎的两年

  如今,现任江坪河项目债权主席、中国银行深圳市分行授信执行部副总经理巫光辉感慨万千。他在想,等江坪河顺利找到接盘人之后,他想写本书,书名叫《风雨江坪河》。

  从2011年10月江坪河停工到2013年12月30日开始破产重整,这两年时间里,鹤峰县委县政府在干什么?

  罗申贵告诉记者,这两年的时间,江坪河电站实施商业重整,但最后“被蹉跎”了,本来“非做不可、不做不行”的国电恩施水电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电恩施”),在鹤峰县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之后,“突然不做了”。这件事一直让罗申贵耿耿于怀:“如果不做就早说,等到两年之后,我们非常被动,江坪河建设被耽误了。”

  原来,江坪河停工之后,鹤峰县委县政府立即寻求商业重整,彼时包括五大发电集团、中国广东核电集团有限公司、汉江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在内的多家企业发出了邀请招标函。最终,“按照相关条件”,确定国电恩施中标接手。

  国电恩施的上级公司国电湖北电力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电湖北”)委托北京中伦文德(武汉)律师事务所承办项目并购的法律尽职调查。2012年2月26日进场调查开始,2012年5月31日出具《湖北华清电力有限公司法律尽职调查报告》并于当天上报母公司中国国电集团公司。

  记者从相关渠道获得的一份《国电湖北电力有限公司关于收购恩施江坪河、淋溪河电站项目有关情况的汇报》(以下简称“《汇报》”)材料中显示,国电湖北担心的问题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内部收益率能否实现8%;二是华清电力的或有负债问题。

  《汇报》认为,按照装机51.3万千瓦的湖北十堰竹山潘口水电站电价由湖北省物价局以0.517元/kWh上报国家发改委作为江坪河的参照标准,“争取江坪河电站上网电价达到甚至超过0.517元/kWh是非常有希望的。”此外,国电湖北估计,江坪河如果申报CDM成功,“2012年后碳减排收益不会低于4000万人民币。”

  因此,“湖北公司认为,目前收购华清项目面临的最大风险为华清项目的或有负债”。

  据了解,通过认真调查,这部分或有负债为华清电力以江坪河项目做质押向中国农业银行深圳分行贷款3.3亿元投入大连某房地产项目。为规避风险,经双方协商,国电湖北提出了由政府的国资企业参与设置防火墙、通过股权收购加资产收购的方式对华清项目实施重组,具体操作方式为:

  由鹤峰县政府设立国资公司A,按国有资产收购审批程序,以1元受让华清电力100%股权;再由鹤峰县政府与国电湖北共同设立国资B公司,先由政府控股,按照国有资产转让审批程序和评估公允值向华清电力(已由县国资公司A控股)收购江坪河项目在建工程;发改部门及政府将江坪河、淋溪河项目开发权重新授予B公司;国电湖北通过股权收购及增资取得国资B公司100%股权,鹤峰县政府在与国电湖北签订此股权转让及增资协议的过程中明确项目复工事宜。

  2012年8月,鹤峰县溇水水电开发有限公司成立,就在罗申贵他们解决了一切的时候,国电恩施“突然不做了”,罗申贵顿时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

  “实际上我们后来得知,具体原因在于内部意见不统一,直到2013年年底领导岗位变动,江坪河就白白被耽误了两年。”罗申贵向记者说起这件事时仍然愤愤不平,曾经一度他气不过给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写信寄给国家信访局,但这封信除了收到一个统一回复的电子邮件说“已收悉”外,如泥牛入海。

  罗申贵的“报复”之举,也不过是将国电湖北的1000万元保证金在退还时扣了70万元商业重整工作经费。

  压力山大

  4月20日,去往走马镇的山路崎岖颠簸,刚刚还在说着话的罗申贵,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歪在副驾座位上睡着了。

  停工三年,江坪河这个鹤峰县“生命工程”带给罗申贵们的是“压力山大”:维稳压力、防汛压力以及复工、招商、融资,让他“快要得忧郁症了,晚上睡不着觉”。

  “防汛是天大的事”。4月20日的年度防汛工作会议,包括国土、安监、移民、水利、广播电视、水文、气象部门以及华清电力、设计单位中南院、监理单位清江咨询公司、施工方武警水电的40名参会代表,坐满了走马镇政府大楼7层的会议室。管理员鄢靖宣布了2014年度江坪河水电站安全度汛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包括副县长钱成玉在内共33人。

  4月28日,水利部公布了全国665座水库大坝安全责任人名单,江坪河水库赫然在列,政府责任人为鹤峰县县长苏勇、主管部门负责人为水利局局长钟山,水库管理单位负责人则为华清电力总经理阚金来。

  防汛会议当天下午,记者在上游围堰看到,江坪河大坝已经堆砌到375米高程,在上游围堰与大坝中间,两台抽水机正在工作。眼下马上进入汛期,上游围堰已经连续战战兢兢服役4年。“现在这个大坝可以挡200年一遇的洪水,围堰只可以挡20年一遇的洪水,如果围堰遭遇超过20年一遇的洪水,就会翻过去,现在的坝体还是砂浆护坡,抗冲刷能力差,如果一冲刷就会对坝体造成损伤,处理起来非常麻烦。”华清电力副总经理万高胜对记者说。

  据万高胜介绍,截至目前,坝址流域所遭遇的最大洪水流量为3000立方米/秒,十年一遇,最高水位在326米高程,据围堰高程349.4还有23.4米。

  “防汛度汛不能出问题,否则我们一切的一切都化为零了。”鹤峰县副县长钱成玉说。

  除此之外,维稳压力也让他们焦头烂额。自从2011年停工后,先是有农民工为讨工资上访,后有施工分包商雇请外地农民工打着讨农民工工资的旗号讨要工程款在湖北省两会期间上访。2014年这个春节,有人背着汽油桶要到湖北省政府门前自焚,并扬言要“闹到北京去”。湖北省信访局不了解个中原委,包了两辆大巴车欲将这些人遣返恩施,车刚出湖北省洪山体育馆,有的要跳车、有的要抢方向盘、有的要打人,一时间乱成一团。“按照省里的做法让我们把这些人拖回来,车不出武汉就要出大事,而且是全国性的新闻事件,绝对可以上头条。”罗申贵说。

  后经调查发现,这些来自四川、河南、山东、山西的农民工,实际上为包工头雇请的专业上访队伍。

  “为这个事,他在武汉协调了10天,腊月二十六才回来的。”鄢靖对记者说。

  尽管在会上,罗申贵和钱成玉刚柔相济、恩威并施,要求各方“就是你职责的,不要提钱的事”,但彼此心里都清楚,干什么都需要钱。但上哪里去找钱呢?只有在不犯法不违规的前提下“创新”。

  在融资过程中,他们就曾“创新”地将施工方武警水电账面上的7000万元工程款进行了“收购”,由中国银行深圳市分行专门成立信达公司收购这部分债权。其中3500万元用于支付农民工工资和维稳,剩下的3500万元则用于防汛,4月21日的长沙谈判就是奔着这3500万元去的。然而,尽管双方在坐上谈判桌之前有过一次“大吵”,谈判时施工方武警水电仍未松口。

  华清电力最高峰时有员工100多人,到现在连同2个司机在内只剩下14人。“工作人员的情绪需要安抚,因为工作需要,我们几乎是三顾茅庐把一些人请回来的。”鄢靖说。

  罗申贵说,从2011年到2014年这3年里,他仿佛活了十年一般漫长。这个1972年生、有着长达20年基层乡村工作履历的宣传部长,在这个处江湖之远的小城鹤峰,也因江坪河项目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打着国家领导人旗号的“骗子”、有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所谓“大人物”……

  但他说,坚持就是胜利,“进入法律程序之后,全部见天光了,依法依规,我们反而轻松多了。”

  截至记者发稿时,江坪河破产重整招商工作进展顺利,目前已经有17家国有企业报名,14家企业回函,明确收购意向的达到9家。

  “现在我们不和没有经济实力、没有水电开发技术和管理经验的民营企业打交道了。”罗申贵说。          

江坪河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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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办事”(记者述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