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一天,厦门大学海洋学教授张珞平打开家门,发现门口有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只刚发布不久的iPhone手机。
张珞平明白,九龙江私建小水电站的人又来送礼了。九龙江是闽南的母亲河,流经福建龙岩、漳州和厦门三地。九龙江主要由北溪、西溪、南溪三条河流汇合而成,因有九个入海口而得名。
受福建省环保厅委托,张珞平负责做九龙江流域战略环评,开始清查这条江上的水电站,也不得不开始频繁面对九龙江私建小水电站的运营人。送礼的,请吃饭的,不堪其扰。
通过做环评,张珞平得以第一次全局性观察这条福建省第二大河流。
刚开始,他大胆预估会有数百座水电站横跨在九龙江上,没想到,水电站的数字会在1000座以上。“本质上说,九龙江已经死了。这条河变成了1000多个湖泊,河流的生态已经完全改变。”
小水电建设狂潮
针对九龙江的“围剿”,始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漳州市南靖县为例,可查阅的水文资料显示,其境内第一批跨过九龙江的小水电站于1958年开建,截至1981年共有193座水电站投入运营。南靖县水利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即使“文革”期间,水电站的建设也并未受多大影响,“不管批斗者还是被批斗者,都知道用电灯比点油灯更方便。”
山区小水电在1980年曾被国内媒体称为“中国贫困山区致富的曙光”,改革开放后的小水电建设高潮,不过是修建惯性的不断上扬。1990年代后期,国家对于山区发展小水电一直实行政策优惠和投资倾斜,并鼓励资金进入小水电建设市场,各省市为加快地区基础产业发展,也在土地征用和税收上开出各种政策优惠清单。同时,国家对能实现流域梯级开发的项目会优先立项审批,鼓励组建流域开发公司,对全流域进行综合开发。
时至今日,在不少地方主政者眼中,水电是理所当然毫无污染的绿色能源,应加快推进建设。
漳州市华安县是名副其实的小水电明星县。小水电在九龙江疯狂跑马圈地的那些年,华安县的小水电饥渴最为强烈。这个山城小县资源极度匮乏,若想吸引投资,比国家电网低得多的电价几乎成为唯一的筹码。对利润的渴求加上闽南民间借贷的活跃,大量流资进入小水电建设市场圈钱,甚至华安县一些政府部门也开始参与小水电站投资,“所有的疯狂都因为,水电是一本万利的产业。”张珞平说。
九龙江小水电的全面开发,终于让福建省在全国赢得大名。2008年,国家发改委公布的《可再生能源发展“十一五”规划》将福建省列为全国小水电强省之一,九龙江流经的龙岩市则被列为全国小水电基地。龙岩市府官网数据显示,截至2007年底,福建省投产小水电共6407处,占全省水电开发总量的61%,走在全国前列。
荣誉背后,九龙江付出的巨大生态代价正在逐一显现:拦江蓄水发电,上游河边最好的田地被淹,下游缺水土地无法充分利用,被淹没的森林死掉,水土流失严重;九龙江的河路航运原本比公路交通更发达,如今已全部消亡;过千座水电站,没有一座为洄游鱼类建设鱼道,洄游鱼类全部消亡……
被千次截断之后,九龙江流入大海的水也越来越少,“以前九龙江入海口的沙坝每年向大海移,50米,厦门港有被淤的风险。如今厦门港安全了,但九龙江入海口现在每年都在被海水侵蚀,很快会危及一入海口的居住地。”张珞平说。
而民众触目可见的直接景观是,沿江的太多渔村,目前已变成石头村。
福建省环保厅坐不住了。
他们四次三番坚持请张珞平出面做九龙江流域的战略环评。
当时,张珞平并不很清楚九龙江小水电的问题有多严重。如今回想,他觉得环保厅之所以坚持立刻做环评,颇有点“立此存照”的意思:“九龙江是闽南人的大水缸,以后万一数百万人没水可吃,这个责任环保厅担不起。”
作为科学家,张珞平有时会理解沿江地市的无奈。除了龙岩多矿,其他沿九龙江地市多是山区,并无太多资源供发展。
靠江吃江,成为地方发展选项中不那么坏的一个。
一次环评,几多争吵
2007年,张珞平带着厦大两个教授,两个副教授,两个博士后和八个硕士,半年时间跑了九龙江流域100多座水电站。当时在厦大读研的徐巧是其中一位。一年后,她在硕士论文中写道:九龙江流域水电工程近期来看经济效益显著,但从长远看,其造成的生态损失和资源破坏均不可逆,最终带来的社会净效益可能为负值。
徐巧称,漳州市境内的九龙江在1984年存在167个鱼种。福建省水产研究所工作人员连珍水在1988年的调研数据里显示,九龙江鱼种已下降至124个。时至今日,大部分野生鱼种已看不到,多以养殖为主。
“渔业哪里消亡?水库养鱼量还在增加。”九龙江水电站的运营者刚开始并不合作。即使一些有正规运营执照的水电站的经营者也认为,张珞平带着一帮人走来走去问来问去,是想找茬。
而在这不合作、不理解背后,则是福建省环保和水利部门的矛盾。
2003年中国正式颁布《环评法》。福建省环保厅开始全省推行战略环评,首先选全省的河流流域做试点。但直到2006年,进度缓慢。背后则是福建省环保厅与水利厅的不断“斗法”。
张珞平听过不少两个平级部门之间的沟通矛盾。
“福建省水利法规是我制定,水利管理是我做,你环保厅有什么权力来指挥我?”
“国家都说水电是最没有污染的能源,发改委等八部委都联合出台新政策支持,为什么环保还卡这么死?”
这是一组简单而明确的矛和盾的关系,水利厅可以决定建小水电,而环保局可以决定拆小水电。
水电站运营者从各种渠道得知,如果环评通不过,一些建了一半的水电站都要拆掉后, 他们马上改变了对张珞平的态度。
持续数月的时间里,张珞平家的电话成了热线,家门也频频被双脚还沾着九龙江水的水电站运营者敲开。送礼的,请吃饭的,招架不住。张珞平的态度一视同仁:要送礼的,要请吃饭的,项目肯定通不过。
最后出具的环评报告采样评价了100余座水电站,流域面积都在200平方公里以上。此量级以下的小水电站张见过更多,九龙江的每条支流上都建有不止一座。每个大支流有几个甚至数十个小支流,每条小支流都建有至少三五个小水电站。
西溪是九龙江最大的支流,而芗江溪和花山溪作为支流的支流,目前已规划共47座梯级水电站。用密密麻麻来形容,并不为过。
张珞平曾做过大体分析,预估九龙江流域至少建有300到500座水电站。漳州市水利局内部文件流出的数据还是让张珞平大吃一惊:不完全统计,九龙江小水电站的总数应在1000座以上。
环评做到最后,张珞平彻底绝望。
后来环保厅不得不使用环保部的撒手锏:如果九龙江流域的水电站不一一做环评,九龙江流域今后所有需要环保厅批复的项目,一个不批。
“环评的目的就是让环境管理部门在项目的审批上有科学依据。水利厅与发改委拿环保厅也没办法,再争吵,也斗不过国家法律。” 张珞平说。
在2007年上交的九龙江流域环评报告中,张珞平提出了九龙江流域富营养化的风险,“当一条河流变成不怎么流动的1000多个湖泊,自净能力肯定降低,发生富营养化的基础性条件已经具备。”
张珞平当时想不到,自己的预言会应验得那么快。
报应来得太快
2009年1月,九龙江水变成黑褐色,像酱油一般。
甲藻水华的大爆发涉及九龙江几十公里河道,包括从龙岩到漳州的六到七座水库,随着甲藻水团下移,下游的漳州取水口和厦门取水口面临威胁。在春节前,九龙江水面已漂流大量死猪浮尸。
“猪投上海”的奇观,在数年前的九龙江上已经上演。
福建省环保局派员调查,当时初步判断是九龙江上游生猪养殖污染长期积累,加上入秋以后雨水少,而当年1月中旬气温异常上升,诱发一些库区藻类疯长,导致水华爆发。
地方水政、环保等部门开始24小时沿江巡逻,挨村挨户宣传环保意识,一场声势浩大的拯救九龙江行动在漳州、龙岩两地迅速进行。上万养猪户的猪舍被拆除,数十万头生猪被迅速清栏。
保证吃水安全还是保证有猪肉过年?地方主政者不得不忍痛选择前者。
张珞平知道九龙江富营养化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会发生得那么快。“爆发有很多因素促成,但所有因素的基础,是因为水体被水电站过度切割,流动性差。”
他到过甲藻水华现场三次,发现工作人员最早用硫酸铜消除甲藻,吓得他赶紧制止,“硫酸铜有毒,不能把本来没毒的甲藻和江水弄得有毒。”
在九龙江入海口,一位环保厅副厅长直接问张珞平:“您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究竟要炸掉几座水电站才能保证,不再发生水华?”
“炸几座没用,除非全炸掉。但这等于要截断太多人的财路,而且,到底拆哪个不拆哪个?什么标准?” 张珞平回答。
副厅长听了他的答复,脸上只剩下失望,许久没说一句话。
这位副厅长在漳州九龙江入海口足足蹲了一个月,厦门市环境监测站站长年三十也在水边待着观察,不敢回家过年。紧急治理持续一个月后,甲藻水华才慢慢消失。
事后,福建省政府对环保厅和水利厅各打五十大板:一方面是因为养猪业入河污染物严重超标;另一方面,水电站造成的滞流水面导致甲藻迅猛生长。
2009年1月的甲藻水华事故只是一个开始。
福建省环保厅高级工程师边归国表示,同年12月,2010年1月,2011年8月,九龙江北溪的干流和支流曾先后发生甲藻水华事故。边归国认为,梯级电站过密导致九龙江水流速过缓,是水华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九龙江发生大规模水华事件后,水利厅与环保厅的矛盾并未缓和。福建省环保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在写报告时,题目及行文都审慎使用“福建某河流发生甲藻水华”,并不提“九龙江”。
九龙江战略环评已然完成8年,8年前,当了解到这条闽南的母亲河被割成千段后,张珞平曾愤然说:“只有把1000多座水电站都炸掉,九龙江才有可能活。”这当然不可能实现,事实是,一座小水电都没被炸过。张珞平说,他的环评报告,只是卡住了计划兴建,对环境危害过于明显的七八座水电站。
九龙江边的水电站,每年还在继续增加、长大。
(来源:《中国周刊》,原题为《千“斩”九龙江》,文章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