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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能源报 2013年01月28日 星期一

宣恩之惑

本报记者 胡学萃 《 中国能源报 》( 2013年01月28日   第 24 版)

  枯水季的白水河
  胡学萃/摄

  春秋时为巴子国地的宣恩,1995年改属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白水河在此流淌千年,目睹过土司分治时的兵鸣马嘶、也见证过改土归流后的一统之治。如今,她的身畔,是因停工而成为新闻焦点的宣恩水电。

        

  从武汉到恩施州飞一个小时之后,再驱车前往恩施州45公里以南的宣恩县,还需要一个小时。1月19日,记者从宣恩县城所在的珠山镇出发,从海拔510米上到1850米,经过80公里盘山公路和近12公里泥巴路,到达白水河流域二级水电站——观音坪水电站施工现场椿木营乡。

  枯水季的白水河看起来如同一条小溪,河水明净清亮,河床上乱石嶙峋。即便是隆冬,周围植被仍然茂盛。如果不是抬眼所见的蓝色工棚和散落在河床上的几台挖掘机,人恍如行走在画里。除了淙淙水声,只有葛洲坝集团五公司留下来看守的老孟一人深山枯坐,抽着烟,任凭一只黄狗对着来人长吠。

  2012年8月23日,白水河流域水电工程业主——湖北华电宣恩水电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宣恩公司”)以“鄂宣电综函【2012】04号”《关于观音坪水电站工程建设停工的函》致宣恩县政府,表示“观音坪水电站工程停止建设”。包括观音坪在内的白水河流域6个电站开发,总投资10亿元。如全部投产,将给宣恩县带来每年5000万元的财政收入。2012年,整个宣恩县的财政进账也不过2.4亿。

  如果没有这次停工,按宣恩县党组成员、原人大副主任龚光平的话说,这个项目将是中国华电集团公司(以下简称“中国华电”)系统企地和谐的又一典范。如今,关于二级观音坪电站和后续三级电站(沙坪、竹园、小河口)的善后处理问题,双方将对簿公堂、等待法院明确责任归属。

  在当下的中国,宣恩水电绝非“独怆然”的孤例,它既非首个品尝失落的水电项目,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地方发展经济的迫切愿望与官员的政绩压力、央企面临的考核与竞争、水资源的日趋匮乏,以及水电开发的成本压力、电价约束和环保“一票否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希望与疼痛如影随形。

  “举全县之力”的项目

  不难理解白水河流域水电开发之于宣恩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意义,尤其是在跋山涉水、“投石问路”之后。记者从工棚到坝址的途中,道路不通,只得从河床里走,两次跨过白水河时,只能靠搬来石头搭桥过河。

  多年来,处江湖之远的宣恩,地处鄂西南山区,交通不便,县财政绝大部分靠中央补给。这个人口不过35万的贫困县,产业链远未形成,配套设施难说完善,能做文章的只有资源。

  据统计,水电作为宣恩县第一大支柱产业,给当地的财政贡献比例占到了40%。宣恩县水电资源技术可开发量40万千瓦,截至目前已经开发25万千瓦,剩下的15万千瓦,已经逼近酉水河源头白水河所在的七姊妹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2005年以前,当全国水电行业“跑马圈水”愈演愈烈之时,宣恩水电仍然躲在深闺人未识。

  2005年,宣恩县装机11万千瓦的洞坪电站投产发电,该项目由湖北省能源集团投资开发,并引入世行贷款,每年给宣恩县贡献5000万元财政收入,洞坪水库也成为了县城8万人的饮用水水源。

  尝到资源开发甜头的宣恩县政府,在白水河流域开发项目上打出的口号是:“举全县之力,再造一个新洞坪。”

  2009年以前,观音坪的业主还是福建清华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清华投资”)下属的宣恩卧龙有限公司。按照该公司与宣恩县政府签订的协议,清华投资共支付了1800万元的水能资源开发权转让费,开发包括观音坪在内的5个梯级。

  但一级电站双溪建成后,清华投资发现自己已囊中空空,再也无力应付,此时的观音坪核准文件已经完成。2009年,清华投资撤走,宣恩县政府收回资源开发权,将包括观音坪在内的6个梯级电站打捆,再次公开招标。

  据龚光平回忆,当时前来投标的公司有7、8个,积极性很高,中国华电也在其中。被福建老板因经济状况不济而撤走搞得“火大”的宣恩县政府,这一次决定“要靠一棵大树”。中国华电作为中国5大发电集团之一的背景,被宣恩县看重,并最终选为其合作伙伴。

  而此时的中国华电,处于面临国家节能减排要求、火电大面积亏损的双重压力,迫切需要转方式、调结构的焦灼状态。双方一拍即合,2009年7月22日,双方签署《关于宣恩县白水河流域干流小河口至上河段开发合作框架协议书》。中国华电集团公司湖北分公司(以下简称“湖北公司”)原副总经理骆民强带队考察两个月后,双方正式于2009年8月19日签署该河段《水能资源开发权有偿出让暨开发协议书》,宣恩县政府以水资源转让费、观音坪核准文件、这个流域的前期工作和后三级的可研成果打捆,作价800万卖给中国华电。同年12月28日,宣恩公司成立。兵贵神速,从双方约谈到成立开发公司,不到半年。

  按照协议,该项目包括干流观音坪、沙坪、竹园、小河口,以及支流的溜溜河、槽卜,总装机12.5万千瓦,总投资10亿元。2009年动工建设观音坪电站,2014年12月31日完成白水河干流上所有电站建设。

  截至停工之日,观音坪250米导流洞已贯通、上下游围堰已形成、至调压井公路建成、CDM申报注册成功。另外,左岸坝顶高程以上开始开挖、引水洞(3.7公里)已打通180米、公路隧洞(600米)已掘进240米。

  宣恩逻辑

  宣恩县原人大副主任龚光平,2012年换届时,曾主动申请不再任职。但因宣恩项目他全程参与,县里不放他,如今仍是县委班子成员。近半个月来,他不断接受新闻媒体的采访,对此他哭笑不得:“这一停工倒把我搞成新闻人物了,媒体点我的名嘛。”只有在带记者去参观他的大鲵养殖基地时,一种对事业的热爱与执着溢于言表,握着手电筒对准一只酣睡的大鲵时,笑意里都是疼爱:“娃娃鱼很可爱的。”

  龚光平说,直到停工之前,装机2.6万千瓦的观音坪工地都是“热火朝天”: 他们成立县镇两级工作组,县里成立6人的水能协调支持办,沙道沟镇成立由党委副书记牵头的7人工作专班;在工地设警务站,派2名公安干警驻守;利用业主支付的618万征地移民安置费用,将观音坪电站全部111名移民迁走;组织观音坪施工需要的电力、石油、火工材料;根据宣恩公司的请示,省县两级政府分别发布了后三级电站的封库令。

  2012年7月5日,湖北公司总会计师于涛来到宣恩,带来中国华电决定缓建观音坪的消息,理由是投资超预算。龚光平大为不解:缓一年不是投资更高吗?时间拖得越久成本越高。于是当即要求不要缓,抓紧建设,于涛的答复是:回去汇报。

  2012年8月23日,宣恩公司正式致函宣恩县政府:鉴于观音坪水电站项目开发条件变化等原因,观音坪水电站工程停止建设。

  工程停工,带来一系列后续问题。宣恩县政府在复函中提出的要求是:支付观音坪征地移民所欠75万元;支付所欠水资源转让费370万元;停建期间工作专班协调经费每年30万元;后三级电站因停建带来的经济损失和移民社会稳定处理的费用若干。

  据龚光平透露,后三级电站有“听话的”81户共250人已带头迁出,有的在县城旁边租了房子,有的去往临近的来凤县投亲靠友,有的后靠到水库淹没线以上修了房子。再有,封库令下达之后,意味着淹没线范围之内停止建设,遇到移民结婚生育等情况,也无法对房屋进行扩建维修。

  “有的小伙子在外打工谈了对象,带回来一看,破破烂烂的房子,吹了。后靠到半山上之后,现在工程不建了,出入极不方便。”宣恩县统战部副部长田代国对记者说:“原来让他们搬出来是我们做的工作,现在又让他们搬回去,那是很难的。”

  关于这81户的善后处理问题,宣恩县政府在复函中并未明确具体数额。对此,龚光平的解释是:我们主张由业主每年拿出300万元,并由业主组织工作队,联合我们协调办,共同来核查确定落实如何补偿。龚光平甚至拍胸:“不是政府要你把多少钱,超过了300万我政府承担,300万之内就用那笔钱。”

  龚光平说,这次停工给当地带来的最大损失,还不仅是善后处理问题,而是使宣恩县错失了发展机遇。“也许后三级就搞不成了。”

  按照复函中的说法,宣恩县政府将会就上述问题同业主方交涉,直到2013年8月停工满一年时,按照湖北省人民政府鄂政发【2006】25号文规定,无偿收回开发使用权,进行重新招标。

  价值思维

  从2007年开始,被火电“亏怕了”的湖北公司竭力突围,此时正值中国华电提出“价值思维”理念,要求追求资产质量,提高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能力。这一理念迅速在全系统上下得到贯彻,湖北公司遂把目光瞄准了恩施州的水电,图谋以建设为辅获得地方信任后,再以兼并收购的办法,买断整个恩施州的中小水电市场。

  不料,湖北公司筹谋已久的总装机达26.3万千瓦的恩施水电资产包,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正在中国华电循规蹈矩备材料报审批之时,另一家电力央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块“肥肉”以高出中国华电1亿多的价格收入囊中。

  随后该企业成立恩施水电开发有限公司,恩施州要求各县派代表参加。龚光平代表宣恩县前往,内心觉得过意不去,“饭都没好意思吃就回来了。”

  恩施水电资产包的折戟成为了中国华电恩施之战的关键转折。恩施探路3年,最后只得到宣恩项目这一碗汤,士气严重受挫。

  即便如此,此时的观音坪以800万元拿到手,仍然存在盈利空间。按照2009年的物价核算,观音坪电站静态投资1.8亿元。2010年宣恩公司在组织观音坪项目主体工程招标中,多次出现投标报价超概算现象。2012年4月,根据设计院进一步修订的观音坪电站设计概算,静态投资为2.62亿元,动态投资2.8亿元,与核准文件相比投资增加幅度近70%。按照国家项目核准有关要求,项目投资超过20%的必须重新核准,才能继续建设。

  湖北公司总会计师于涛解释,概算过高的主要因素,是材料费、人工费的上涨以及工程变更造成的投资追加。“尤其是后三级电站征地移民政策变化导致的造价上升。”据他透露,后三级电站7万千瓦装机,总投资7.2亿,移民人数在1500-2000人左右,按照目前执行的23倍补偿标准,移民投资在2-3亿元,移民成本占总成本近1/3。

  “2009年做概算时,人工费一天20元,现在施工队开价150元一天都难找到人来干活。按照这个情况建下去,30年内不具备还本付息能力,净现金流将是负数。经营收入还不能收回建设成本,相当于一块钱进的面粉做出的馒头只能卖8毛钱。”于涛说。

  重要的是,后三级电站地处七姊妹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主要保护对象是一度被世界生物学界列入“消亡”名单的原始珙桐群落。2012年1月6日国家环保部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水电建设环境保护工作的通知》中规定:“在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及其他具有特殊保护价值的地区,原则上禁止开发水电资源。”“封库令下了以后,我们在积极准备核准文件,环保遇到障碍,核准就很难了。”于涛说。

  后三级经济上不可行,直接导致建设观音坪对湖北公司失去了意义。“短期内看不到盈利的可能性,中长期对我们的规模没有支撑,失去了战略意义,是一个亏损项目。”最终,中国华电权衡各方利益关系,决定“长痛不如短痛”。

  贯彻“价值思维”的中国华电,2012年三季度财报显示,其归属国资委利润14.5亿元,在五大发电集团中排名第一。

  对簿公堂

  就在记者采访的当天,恩施州中级人民法院的传票寄到了湖北公司,中国农业银行宣恩支行(以下简称“宣恩支行”)正式起诉宣恩公司和湖北公司,于涛成为第一被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当被告的滋味。

  于涛竞聘湖北公司任总会计师还不到2个月,即接手负责宣恩项目的破产清算及善后处理。在他的办公桌背后,是一幅瀑布国画,观音坪停建后,他焦头烂额,同事们看到这幅画赠给他四个字:背水一战。

  他在宣恩协调工作的2个月里,有农民工每天来找他,说话难听,说着说着就要动手,他挨过两耳光。2012年6月和7月,他两次从宣恩支行提款共500万元,其中400万元联合宣恩县劳动纠察大队签字画押,支付了一部分农民工工资。也正是这500万元,成为了宣恩支行起诉湖北公司“骗贷”的理由。4500万元对于贷款存量只有2亿多的宣恩支行来说,无疑不是个小数目。

  等待湖北公司、宣恩政府、宣恩支行的,将是一场情与法的较量与博弈。

  从情理上,湖北公司对宣恩政府在后三级移民上所做的工作始终心存感激。于涛告诉记者:“我们非常感谢他们(政府)把工作做在前面了,如果项目继续推进是有利于电站建设的。但根据现行的项目核准制,对于企业来说,封库令只是核准过程中的文件之一,并不能作为支付费用的依据。”

  双方关于后三级问题争议的焦点正是封库令。按照国家相关移民程序,下达封库令需具备几个条件:项目要有政府部门下达的开展前期工作的通知(“路条”)、要有已审定的正常蓄水位和施工总布置规划。因此即使下达了封库令,要实施移民搬迁,尚需移民安置规划大纲和规划报告通过政府审批、项目法人与地方政府签订移民搬迁安置协议。可实际情况是,后三级封库令下达之时,上述条件均不具备。

  另据记者了解,目前从国家到各地方政策层面,还未有针对水电项目中途停建相关善后问题的处理办法。

  水电项目改审批制为核准制后,前期工作投入数额惊人,项目未经核准银行不予贷款,这就给投资方带来巨大压力。“核准要件中有很多成本支出是必须的,一个大型项目,往往造成项目还没核准几十个亿出去了。”于涛认为,对中国华电来说,此番停建、包括原先的开建,纯属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企业投资行为。

  但宣恩县政府方面却不以为然。龚光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就语带委屈和不满:“我们是国家级贫困县,作为央企,就是为支持也要支持嘛。”

  而于涛则认为,宣恩公司也只是一家注册资金2882万元的有限责任公司,企业活动和履责行为,应在法律规定、章程约束和经济能力范围内进行。国家或地方在支持贫困地区问题上,应该在政策倾向上予以体现,例如电价、优惠的税收和贷款政策等。

  湖北公司也曾为电价和贷款问题多次奔走。他们找到法国开发署谈下利率为4%的优惠贷款,后因州财政局迟迟未做出担保而搁浅。也曾向湖北省物价局争取还本付息电价0.5元/度,但这个价格对于水电最高电价只有0.39元的湖北省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毋庸置疑的是,此番停建,中国华电及时止损,不仅保住了国有资产,对宣恩支行来说也同样是减少了损失。

  但对宣恩县政府来说,一旦宣恩公司走破产清算程序,所有宣恩公司的资产都将作为债权抵押,待法院重新估价之后支付给相关债权人,县政府无权支配,即使再次招标也是债权人的事。

  对此,田代国认为,这一做法虽然在法律上成立,但实际操作却面临难度。“如果法院判给银行,银行说是自己修的路没错,但不能说不允许老百姓走,这是个笑话。”

  截至记者发稿时,双方仍在两个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一是宣恩县政府800万元的水资源开发转让费,宣恩县方面要求中国华电继续支付前期所欠的370万;而中国华电则认为该项收费与2010年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关于规范水能资源有偿开发使用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相抵触,前期支付的430万应予以退还。二是关于停建后仍需要的每年30万元协调费用,中国华电认为无支付依据。

  即便如此,中国华电已在宣恩项目上投入了近8000万元。如果按照宣恩县政府的要求全部兑现,后期赔偿还需支付近1000万元。

  1月19日傍晚,暮色将至,空气中开始飘荡着农民家里做晚饭冒出的烟火气。行到中途,山雾弥漫,能见度不足10米,山谷里一片沉寂。等待宣恩的,将是旷日持久的法院判决。对于地方经济发展这个宏大命题,周边农民并不关心,他们在乎的是,宣恩县政府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并对他们因为工程停工带来的损失作出补偿。而对于宣恩县政府和中国华电来说,还有许多经验教训值得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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