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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周刊 2023年02月2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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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发中国经济新的活力

——关于走出中国特色金融发展之路的建议

《中国经济周刊》首席评论员 钮文新 《 中国经济周刊 》( 2023年02月28日   第 02 版)

    按照中央判断,我国经济发展面临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三重压力。

    一个重要共识是:总需求不足乃是当前中国经济的突出矛盾。但我们需要看到一个基本事实:总需求不足,不是今天才有的经济现象,而是长期不断走弱的结果。

    什么原因导致需求不足?是三期叠加?是供需错配?的确存在这方面问题。但这些似乎都属“明因”,一个长期存在、长期压抑总需求的“暗因”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这个“暗因”是什么?货币政策方式可能存在“技术偏执”,这导致金融趋向短期化,进而导致金融相对于实体经济而言,长期“明松暗紧”,并成为长期压抑经济总需求的“暗因”。

    证监会主席易会满2022年7月31在《求是》杂志以“努力建设中国特色现代资本市场”为题撰文指出,中国金融“不缺资金但缺资本”。

    按照金融学理论的定义去划分,资金与资本的区别关键就是期限的长短。一年期以上为资本,一年期以下为货币(资金)。所以,“不缺资金但缺资本”实际指出了中国金融长期存在“期限结构性缺陷”,指出了金融短期化趋势。金融短期化趋势会使实体经济对长期资本的渴求得不到满足,而中国经济结构又是以制造业、实体经济为本,所以金融偏离实体经济诉求,必然脱实向虚,从宏观上长期压抑中国经济内需。

    所以对中国,一个实体经济为本的国家,货币政策的宽松或紧缩应当更多考量金融市场能够生成多少长期资本,而非只关注短期货币流动性的多少。由此建议:金融工具应当以服务实体经济、促进高质量发展为宗旨,而要达成这样的目标,必须从改革货币政策方式入手,对金融实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以此推动金融长期化、资本化、股权化,并以此为突破口,走出中国特色金融发展之路。

    金融短期化的根源

    按照货币学基本定义:M2=基础货币×货币乘数。这告诉我们,M2增长取决于两个因子的变动:一个是基础货币数量,一个是货币乘数高低。基础货币由央行供给,是国家信用的体现;货币乘数则由商业银行通过“存款变贷款、贷款变存款”去创造,它表达的是商业金融机构基于国家信用派生信用的能力。

    如图1所示,它展示了中国M2(黄柱)、基础货币(蓝柱)和货币政策(红线)的关系。

    由图1可见,2012年之后,中国M2增长完全依托货币乘数的不断上涨,也就是商业银行不断通过“存款变贷款,贷款变存款”去创造货币,而央行的基础货币供给却保持了“超稳”状态。这就是问题的核心。如果我们将基础货币(国家信用)视为M2中的糖分,那商业银行扩张货币乘数,则相当于“向糖中加水”。于是,图1所展示的情形则是:M2增长过程中,不加糖,只兑水。这是不是会导致M2品质下降? M2品质下降的基本特征就是:金融短期化。

    按照货币学理论定义:货币乘数也称货币流转速度。货币乘数越高,意味着货币流转速度越快,同时意味着货币流转周期越短,也意味着金融短期化越严重。针对制造业企业,货币流转周期必须满足“从货币采购原材料到组织生产,再到商品销售,然后回到货币”——这是一个完整的“从货币再到货币”的流转周期。如果货币乘数过高,针对企业的货币信贷能容忍的流转周期过短,这样的金融会背离制造业企业对金融期限的诉求。

    搞清这条金融逻辑链特别重要,它揭示了中国金融短期化的根源在于这样一种货币政策方式:在“只兑水、不加糖”的前提下推动M2增长,以适应经济规模扩张的需求。

    金融短期化危害

    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美国等个别发达国家无惧这种货币政策方式,那是因其经济结构以服务为主,尤其以金融服务为主。服务业对金融期限的诉求并不苛刻,尤其是金融服务业,金融机构哪怕只有隔夜资金,也可以通过隔夜拆借去赚取利润,但制造业企业则不行,资金期限过短意味着极大的流动性风险,而管理这样的流动性风险,企业势必将付出巨大的成本。所以,金融短期化对中国危害甚多。

    第一,金融短期化会使金融系统里的短期资金“因多而贱”,实体经济、制造业所需长期资本却“因少而贵”,资金期限背离实体经济诉求。实体经济不赚钱或赚钱难,必然引导实业资本进入金融市场,金融业也会因此而快速膨胀。这就是说,金融短期化导致整体金融业务“脱实向虚”,进而引导整体经济“脱实向虚”,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事实是,自2008年至2017年第五次全国金融工作会议之时,中国金融业增加值年均增速超过8%。但从历史上看,就算在金融业最发达的美国,其金融业增加值增速也不过7.5%左右。与金融业高速增长相反,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在GDP中的占比,已由2008年的32.7%下降至2019年的26.8%。

    第二,如果货币乘数不断提高、资金期限越来越短,实体经济资本缺血状态也会越发严重。从宏观看,结果1:实体经济被长期压抑,会导致内需走弱,尤其是民营经济获取长期资本的难度更大,以致“内生性增长动力”走弱,甚至有经济空心化趋势。结果2:短钱便宜、长钱贵,给金融市场注入巨大的空转套利空间,并引发金融投机套利的野蛮扩张,导致各种金融乱象。结果3:央行货币政策低效,尤其是短端利率向长端传导不畅。

    第三,金融短期化趋势不断压缩股权资本市场发展空间,会导致企业,甚至上市公司长期得不到足够的股权资本支持,而不得不靠债务扩张去谋求发展。结果1:弱化了企业的资产负债表,给资金链安全带来威胁。结果2:在企业发展均受到债务上限约束的情况下,整体经济发展也会受限,而且降杠杆动作容易引发系统性金融风险。结果3:股权资本长期匮乏,会导致企业底层技术研发投入不足,而中短期资本则更愿扎堆在“通过短时砸钱实现垄断的应用技术”上,这可能是导致部分平台企业野蛮扩张的原因之一。结果4:在科技竞争极其激烈的背景下,国际间股权资本争夺必然剧烈,但金融短期化剥夺了资本市场的支撑力,在科技资本争夺上处于劣势。

    第四,依靠货币乘数的不断提高推升M2,实际是将国家货币发行权让渡给了商业金融机构。在信用货币时代,国家是否可以放弃货币的主权属性?M2必须是国家信用与商业信用的平衡,而不增加国家信用(基础货币),依靠商业信用(货币乘数)扩张去推高M2,这不仅违背常识,而且违背国家主权的货币定义。

    第五,金融短期化的内涵是:存款,尤其是企业存款,以及对应的贷款同时短期化。进而导致M2“因短而高”,以及负债同样“因短而高”。按照“货币乘数=M2÷基础货币”这个公式,货币乘数实际是“1元基础货币被放大了多少倍”,这是货币杠杆。所以按照货币金融理论,货币乘数越高,货币杠杆越高,全社会整体债务杠杆就会越高,经济各个方面的资金链都会因此而变得脆弱,系统性金融风险(流动性风险)加大。

    为深入阐释全社会负债会“因短而高”的原因,不妨举例说明:假设我们盖个木屋,如果木料尺寸完全符合建设要求,所需的木料总量为1;现在盖同样的木屋,但木料尺寸变短,必须通过“接短为长”才能获得所需木料的尺寸,建造这座木屋所需要木料总量该是多少?是3、是4,还是5……定性而言:第一,木料尺寸越短,所需木料总量越大;第二,木料尺寸越短,木屋质量越差;第三,当木料尺寸短到一定程度,不管有多少碎木料,都无法建成一个合格的木屋。这实际也是债务“因短而高”的规律。

    我们还可以从“糖与糖水”的关系中看清同样的道理。假如经济肌体健康成长必须摄入足够的“糖分”,那M2这杯“糖水”中的“含糖量”越低,经济肌体要获得足够的糖分,就必须“超量去喝糖水”。超多少?不知道。但定性而言,则必有“糖水(M2)含糖量越低,所需糖水(M2)的超量程度越高”。这是常识,也是基本规律。

    把这些常识平移到金融则有:第一,金融短期化越严重,满足同样经济规模所需的债务总量越大,会导致M2和债务杠杆同时“因短而高”。第二,金融短期化越严重,金融流动性风险越高,金融质量越差,而且当金融短期化达到一定程度,短期流动性再多也无法有效支撑实体经济正常发展需求,更谈不上支持经济高质量发展。第三,糖本身也有品质高低区别,政府信用期限(基础货币期限)越长,糖的糖度越高;基础货币期限越短,糖的糖度越低。由此推论:糖的品级越高——基础货币期限越长,经济肌体所需糖水——M2越少。所以,鉴于金融是经济肌体的血液,金融短期化的直接后果是:需要大量长期资本支撑的股权资本市场脆弱,企业难以获得股权资本平衡,以致全社会债务杠杆率过高,资金链脆弱,流动性风险大。

    基于经济理论界的事后检视,2008年美国所发生的金融危机,表面看是次贷抵押证券违约,是长期监管缺失而导致金融底层资产过滥,但深层原因实际是:金融资本主义长期发育的必然结果。在金融资本主义制度下,金融资本控制了国家货币发行权,表象就是M2增长长期依靠金融机构扩张货币乘数推动。但是,这带来的金融短期化,必然导致金融背离服务实体经济的职能,导致经济“空心化”,而短期资金则更多倾向空转套利。同时,严重的“短钱长贷”与各种“金融创新”连成一片,以致金融机构过度创造货币,金融存贷期限过度错配,而当底层资产违约,金融机构停止或收缩货币乘数,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是,2008年美国货币乘数接近9倍,即1美元基础货币创造9美元M2。而现在的中国,货币乘数已达8倍。实际上,8倍货币乘数对应的现实情况是:M2是GDP的2.5倍以上,债务杠杆风险严重制约经济进一步发展。

    货币供给为什么“不加糖、只兑水”?

    之所以M2供给“不加糖、只兑水”,其关键原因在于:2008年之前30多年的时间里,与金融资本主义相适应的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在全球推行,而中国改革开放恰恰伴随了这样的一个过程。在此过程中,金融学者和管理者系统学习并接受了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

    按这种理论,第一,货币不过是人类为了方便商品交易而“从民间自然内生”的交易媒介,就像我们看到的贝壳、金银铜,乃至现实中的比特币等,都是民间自发确认的货币形态。所以,政府必须尊重货币这种“民间自然内生”的属性,它是“政府尊重市场”的必要表达。第二,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卢卡斯基于“完美世界假设”,提出了所谓“货币中性理论”,认为多发货币只会引起通货膨胀。结合二者得出结论:政府必须控制基础货币数量,而让货币乘数——金融机构(民间)创造货币去满足经济对M2增长的诉求,政府宏观调控只需确保“M2增长率大致等于名义GDP增长率”即可。

    正是出于上述认知,20世纪70年代后期,美联储前主席保罗·沃尔克开创了“单一盯住通胀+单一调节利率”的货币政策方式,而这种方式的实质内涵就是:央行放弃收放基础货币(外生货币)的所谓“数量型调节”手段,而经济增长所必须的M2供给增长,主要依托商业金融信用扩展去创造,从而维护了货币“民间自然内生”的属性。而所谓“单一利率调节”,实际就是通过利率调节,增加或减少商业信用创造能力,进而控制社会购买力,并实现对通胀的管控。

    但上述货币方式能否持续?近年来,经济理论界提出大量质疑,而普遍认识是: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以及对应的货币政策方式导致金融短期化,金融短期化则导致金融业务的自我循环、脱实向虚、空转套利,这才是导致2008年金融危机的根本病因。于是,理论界开始关注一个新的方向:新凯恩斯经济理论。

    新凯恩斯经济理论认为,真实的市场并不完美,而事实也一再证明“货币并非中性”,以致货币与物价之间并非任何时期都是正相关关系,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新凯恩斯经济理论所对应的货币理论是:现代货币理论(MMT)。它区别于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的最大特点在于:(1)认为国家应当收回货币发行权,强调货币的基础必须是国家信用,正所谓“货币是主权”;(2)不仅关注货币的数量和价格,同时更加关注货币的期限结构,强调扩大长期基础货币供给,从而降低货币乘数,正所谓“货币是股权”。作为新凯恩斯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美联储前主席本·伯南克在《金融本质》一书中称,中央银行所投放的基础货币,实际是“永远不必回收的债务”。既然如此,基础货币应被视为“国家资本”。他进一步提出,要降低国家总体债务率,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市场注入足够的“国家资本”。

    必须说清的一个重要理论

    MMT到底是怎样的主张?MMT所要实现的目标:实现“超级充分的就业”,减轻贫富分化的恶果。手段一:实施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一体化,以国家信用为依托,释放长期基础货币,降低经济发展对商业金融信用扩张的需求(降低货币乘数)。客观地看,这个过程实际是为M2“加糖降水”,同时也是为了国家能够收回曾经让渡给金融资本的货币发行权。手段二:以工资和物价是否循环上涨作为观察点,在确保不发生通货膨胀的前提下,货币政策尽量配合财政赤字扩张,并以财政赤字进行可创造更多税收的、有效益的投资,从而创造“超级充分的就业”。客观地看,这并非所谓“财政赤字货币化”,而准确的事实应当是“财政赤字资本化”。手段三:财政可以扩张的程度不仅需要专业论证,而且需要受到国会监督,绝非政府可以任意而为。

    所以,MMT绝非主张财政和货币不受约束地扩张。从真实效果看,伯南克向市场注入海量基础货币,尤其是注入长期基础货币之后,美国M2确实呈现出“加糖降水”之效,如图2所示,美联储增加基础货币投放(蓝柱)的同时,确实压低了货币乘数(红线),而且基础货币数量与货币乘数之间确实存在此涨彼消的负相关关系。

    与此同时,如图3所示,2008年到2019年,美国M2增速(红线)并未出现失控式暴涨。这是为什么?理论上说,M2=基础货币×货币乘数,M2两个因子一增一减,M2增速未必会暴涨。既然M2没有出现暴涨,而且增速一直在震荡回落,所以也就无所谓通货膨胀。理论上说,严重的通货膨胀一定是M2暴涨的结果。

    所以,MMT绝非大水漫灌,更非一些学者所说的“财政赤字货币化”,而是“财政赤字资本化”,其真实效果实际是:为M2“加糖降水”。站在学派之争的角度,我们或许可以理解:将MMT视为“财政赤字货币化”实际是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的坚守者对MMT的刻意曲解。

    此外,我们需要进一步看到,2019年之前,伯南克大量投放基础货币去支持财政赤字扩张,其目的是收购发生问题的金融机构股权和债务。其直接效果是:第一,央行通过收购政府债券实现基础货币投放,而财政扩张的财政赤字去用于投资,这是典型的“财政货币一体化”和“财政赤字资本化”,此时,钱去不到消费市场,不会推高物价;第二,长期基础货币投放,使得国家资本大量抵消商业金融信用,并使金融机构拥有大把适宜股权投资的长期资金,由此推动股市连涨10年;第三,不断上涨的美国股市吸引了全球股权投资偏好的资本进入,大大拓宽了美国企业和金融机构股权融资空间,当企业和金融机构股权资本充盈、赢利能力恢复之后,它们开始回购政府手中所持的本公司股份和债务,从而不仅实现了政府赢利,而且实现了货币回笼。

    同样作为新凯恩斯经济理论的代表人物,美联储前主席耶伦之所以敢在2017年加息缩表,关键是:她看到被政府救助的企业和金融机构恢复了赢利能力,甚至已经赎回了政府所持其股份和债务。2018年末,耶伦在离任美联储主席前夕发表谈话指出,美联储过去10年政策是正确的,因为它使得美国企业长期的股权资本增加了100%,而短期的货币市场融资减少了50%。这组数据是否意味着美国企业财务状况(杠杆水平)已经非常健康?

    为什么2020年之后继任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同样是大量投放基础货币,却引发M2暴涨并带来严重通货膨胀?这实际是特朗普和拜登政府防疫政策相继出错所致。尤其是拜登政府向社会公众大把“撒钱”以促进消费增长,这实际是典型的“财政赤字货币化”过程,必然引发通货膨胀。当然,导致美国物价上涨的诱因还有疫情阻滞供应链,以及俄乌冲突引发国际能源价格大涨等非货币因素。但至少我们应当尊重图3展示的事实,评价美国货币政策必须区分疫情前后,不能用2020年之后的美国政策失误去概述2019年之前的政策选择,更不能把美国通胀原因笼统归因于美联储投放大量基础货币。也就是说,应当严格区分“财政赤字资本化”与“财政赤字货币化”所产生的不同效果。

    伯南克和耶伦相继在美联储主席的任上实际践行了MMT,但他们却“做而不说”地掩饰事实。迄今为止,整个华尔街乃至整个世界对MMT讳莫如深。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合理的猜测是:为了货币发行权。践行MMT导致M2“加糖降水”,这是实质性地让国家收回货币发行权,让金融更好地为实体经济服务,但金融资本是否会自觉放弃货币发行权?当然不会。货币发行权是一切利益中最重要、最核心的权益。

    需要再次强调的是:MMT不是“财政赤字货币化”,而是“财政赤字资本化”,是必须要多创税收的政府资本开支;MMT不是“大水漫灌”,而是为M2“加糖降水”,是确保M2增速正常前提下的基础货币投放;MMT不是靠短期流动性(商业信用)的增减去控制M2增速,而是通过长期基础货币调节去实现国家资本供给的增减,同时把多年旁落于金融资本的货币发行权,重新收归国有;MMT不是“财政任意扩张”计划,而是基于通胀约束、预算约束、支出选择约束等诸多约束条件下的“超级充分的就业计划”。

    需要澄清的其他重要问题

    第一,如图3所示,2009年到2011年,由于美联储沿袭了短期基础货币投放,结果M2增速(红线)一度达近10%。为破解之,美联储开始实施所谓“扭曲操作”,向市场注入大量5年、7年、10年,甚至20年、30年期的长期基础货币,结果:M2增速下降,直至2019年年底。这个事实说明什么?有学者认为,这是美联储在直接干预远期利率。当然有此效果,但似乎并不尽然。基于图3所展示的事实,我们应当可以理解:央行所投基础货币同样存在品质区别。具体而言,基础货币期限越长,政策效率越高,政策效果越好。

    第二,有学者认为,美国货币乘数下降说明美国信贷市场萎缩,这可能不是美联储希望看到的现象。但美国是直接金融为主的国家。如果基础货币上升、货币乘数下降能够推动美国金融长期化、资本化、股权化,使美股、债市因此而上涨,进而为美国企业提供足够的长期资本(包括股权资本和长期债务资本),则根本无需信贷市场大幅扩张。

    第三,有学者认为,MMT的做法只适宜金融危机处置过程,而绝非日常应当遵循的货币方式。但既然MMT所给定的方法可以很好地处置金融危机,为什么不可以使之在处置债务杠杆方面发挥积极作用?

    我们需要意识到,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如果确信政府必须超前提供基础设施,政府债务势必会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呈现不断扩张之势,而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债务继续扩张会频频带来流动性风险,甚至会制约国家经济增长。如何在债务风险不断积累和基础设施必须建设之间找到一种安全机制或模式?MMT或可带给我们重要启示。

    我们还要意识到,美国等发达国家基础设施之所以越发落后和破败,这是不是因其财政着力方向错误?是不是现在还在制约美国等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反观中国,40多年的高速发展,是不是与基础设施超前建设密切相关?所以,如何实现财政投资的可持续,并以此实现就业最大化?MMT或可带给我们更为深刻的思考。

    第四,一些学者经常采用美国政府债务率去判断美国经济风险,这恐怕同样失之偏颇。从实际情况看,恰因股权资本的长期积累,美国企业生产疫后一直表现强劲,甚至在大幅加息下,美国失业率依然可以保持在历史低位。所以,我们必须看清美国真相:美国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其微观资本主体(企业)的健康才是其追求的主要经济目标。在此背景下,简单以政府或宏观杠杆率高低去评价美国经济风险,这或会失之偏颇。第一,宏观杠杆率的计算分母通常是GDP,但企业杠杆率的计算分母却是企业总资产,而非企业年度产值,而且在企业总资产中,尤其需要注重企业股权资本(净资产)占比高低,净资产占比越高,债务率越低,企业财务风险越小。第二,美国政府债务风险的确很高,但只要美元霸权不倒就不怕,因为这个风险可以通过货币霸权转嫁他国。所以,看美国经济风险主要应当关注微观主体的健康程度,尤其要关注企业净资产充足与否,而不只是看其宏观杠杆率高低,风险大小。

    面对越发丰富的事实,近来国内有学者也开始指证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之谬。2022年12月8日,北京大学国发院院长姚洋教授用了“养鱼池理论”驳斥“货币中性理论”。在他看来,让“M2增速大致等于名义GDP 增速”的做法是错误的。这就好比鱼塘养鱼,“不完美”的事实是:在中国这个鱼塘里,既有大鱼——国有企业,也有小鱼——民营企业,这时,如果鱼塘主人机械地计算认为,只要投放200斤饲料就可同时喂饱大鱼和小鱼,于是精确投放200斤饲料,大概率的结果是,饲料让大鱼吃撑,而小鱼大量饿死。所以正确的做法应当是:投放250斤到300斤饲料,让大鱼吃饱后,小鱼能有饲料吃。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李扬最近也多次指出,中国央行和财政应当建立有效的协调机制,而央行应当改用国债作为货币政策调节工具。

    总之,中国货币政策应当依据新时代、新要求与时俱进,学习和借鉴更具实事求是精神的新凯恩斯主义理论,以及对应的现代货币理论(MMT),更加注重金融和基础货币期限结构对于实体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这恐怕是中国货币政策方式改革以及金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绕不开的课题。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金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不应该只是研发一些给谁贷款不给谁贷款、给谁多点给谁少点的结构性政策,而首先应当是总体性的、让金融期限结构更加符合实体经济发展需求的,尤其是制造业和高科技企业发展需求的改革。

    解决方案和建议

    毫无疑问,一切理论都是在不断探索、不断实践、不断修正、不断发展中走向成熟的,经济、金融、货币理论同样如此。

    中国金融发展需要坚持这样的原则:(1)认真学习、探索和借鉴世界最前沿的经济金融理论,而不是故步自封于自己熟悉的理论孤岛;(2)学习和研究经济理论需要“系统观念”,不是某个学派的“子系统”,而是关注所有经济学派的大系统认知,正所谓博采众长、贴合实际、实事求是、权衡利弊,这样才能真正使人类经济理论精髓融汇于中国的经济目标和经济实践当中,才能使中国经济金融政策更加贴合中国的经济特征。

    中国应当构建怎样的金融市场结构?见仁见智,但总体而言,金融市场体系至少应当满足“以实体经济、先进制造业为本”的基本特征,满足在新发展理念基础上构建新发展格局、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客观要求。当然,金融市场还须确保国有和民营企业共生、共存、共同繁荣。有鉴于此,金融体系的结构特征或应是:长期金融为主,短期金融为辅;资本金融为主,货币金融为辅;股权资本为主,债务资本为辅。这就是说,金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应当力求探索金融市场更多生成长期资本的方法,并以此为目标,构造货币和金融政策的操作方式,为铺设中国特色金融发展之路打下坚实的“路基”。

    具体该如何作为?先说重要前提:(1)必须严格政府预算约束,中央财政要对各级政府的收入和支出实施强力监管,绝不允许政府乱铺摊子;(2)央行基于二级市场对政府债券实施操作,而且是收是放、何时收何时放、收多少放多少是央行与财政达成原则共识后的自觉行为,财政不得干预央行的日常操作;(3)警惕因M2增长过快而引发物价上涨。

    在以上前提下:第一,鉴于中国M2增长主要依托货币乘数提高的现实,中央银行应尽快为M2“加糖降水”——在提高“基础货币”供给的同时压低“货币乘数”,尤其应当更多增加“高质量的糖”——长期基础货币供给,并通过货币政策数量和价格(利率)“两条腿走路”,符合基本量价关系的同时关照长短期限的利率,将货币乘数控制在4到5倍左右,以此防止货币杠杆过高而导致的金融短期化趋势;第二,将基础货币,尤其是长期基础货币视为“国家资本”,依据实体经济需要长期资金的特质,大力支持和激励股权资本市场快速发育,为企业以股权资本降低债务杠杆提供条件;第三,依据现代化中央银行的基本要求,扩展央行对金融市场流动性的关照范围,打通货币市场与资本市场,让央行真正转变为整体金融市场的中央银行,而非狭义的“银行的银行”。

    建议央行应当使用国家财政信用充当货币政策工具,并同时接受“规范的地方政府债务”作为货币工具。第一,尽管央票与国债具有同等的信用级别,但央票只能充当货币工具,功能单一,而相比之下,政府债务不仅可以充当货币工具,而且还能对国家经济发挥巨大作用力和影响力,按照国民经济恒等式,政府支出一定是非政府部门收入的重要来源、是民营经济得以健康发展的基石;第二,地方政府债务是政府债务的组成部分,信用级别应当与国债同级,适宜央行使用;第三,绝大部分地方政府存量债务对应国家重要基础设施资产,有着巨大的社会和经济效益潜力,是优质资产,理应获得央行的支持与接受。

    如果央行以政府债务为工具对金融市场“加糖降水”,按照4到5倍货币乘数去静态计算:央行基础货币投放需要在现有基础上增加20万亿到30万亿元。就目前而言,中央和地方政府存量债务合计约70万亿元,无论是期限结构还是规模体量,都完全可以满足央行货币支持操作的需求。

    进一步而言,第一,央行不仅可以持有地方政府债务,而且在必要时,还可以将年度基础货币发行需求和政府债务滚动有计划地密切结合,甚至可在较远的将来,按照特定规则对债务实施有计划的还本付息;第二,通过央行对地方政府债务的选择性持有,形成央行对地方政府债务使用效果的评价,并同时形成激励和约束机制。

    这样做至少可以“一举十得”:(1)短时间内大幅降低地方政府债务成本和风险,提高地方政府债务的市场认同度和参与度;(2)有据、有序、有度地释放地方政府手脚,使之在经济稳中求进过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3)整体释放国家经济增长潜力,加大经济回旋余地,提高经济韧性;(4)有效促使中国金融长期化、资本化、股权化,使金融能够更好地满足实体经济发展需求,满足经济高质量发展需求;(5)激励资本市场,尤其是股权资本市场的快速成长,为企业增加股权资本、降低债务杠杆提供金融环境,以此避免“降杠杆导致经济断崖而不得不再加杠杆”的恶性循环,使经济获得强大的良性循环能力;(6)促使中国直接和间接金融平衡发展,摆脱间接金融为主的范式;(7)提高中国整体债务安全边际,强化地方政府债务对境外长期资本的吸引力,促进中国金融开放;(8)让中国国债收益率曲线变得更加坚实、有效、准确;(9)促使人民币货币基础更多依托政府信用,更加贴近已经形成的1300万亿元优质国家资产,同时也为人民币国际化提供更加坚实的基础;(10)从机制上,自然推动构建财政与货币——两大宏观政策部门的配合与协调机制。

    必须特别说明的问题

    第一,不能只见债务,不见债务背后资产。理论地说,债务和资产相辅相成,债务风险源自资不抵债或资金链断裂(流动性风险)。一些人现在视角有偏差,即考量地方政府债务风险,不是基于其背后所形成的资产价值高低,而是简单按照地方政府财政收入多少,这不符合财务安全的基本理念。所以,我们必须客观看待地方政府债务风险问题。

    实际上,大量地方政府债务对应着非常优质的基础设施资产,这些资产未来对地方经济的发展会发挥重大作用,至少不该是垃圾资产。但是,这些资产又不能马上产生足够的现金流去覆盖债务,需要较长时间的等待,等待地方经济逐步发育壮大而创造出相应的税收,尤其是欠发达地区,情况就更是如此。怎么办?难道拒绝在欠发达地区建设基础设施?所以,应当对所欠债务作出制度性安排,中央银行和中央财政必须为之提供足够的存续期限,而在此时间周期中确保其流动性安全。

    就目前而言,过去数十年,政府投资已形成1300万亿元的基础设施资产,但这其中确有相当部分资产尚未产生足够现金流。这恰恰需要发挥中国特有的制度优势,在“一盘棋”精神之下,科学统筹、协调配合。中央银行和中央财政需要站在全局的角度,基于1300万亿元基础设施资产去调研、去考量地方政府的债务周期问题,并据此构建政府债务的安全机制。

    第二,上述建议的货币操作会否引发恶性通胀?不会。因为,这样的货币运作方式,其本质是调整M2的期限结构,而非超发货币。理论与实践证明:通货膨胀取决于M2增速,M2增速越高,越易引发通胀。但“加糖降水”的货币运作方式,只会让中国金融更加倾向于长期化、资本化、股权化,而整个过程中,(1)股权资本增长会减低债务需求,总体效果应当是“既可确保经济增速不减,又可降低债务杠杆”,这是一种良性降低债务杠杆的方法;(2)1元长期债务可取代3元、4元甚至更多短期债务,所以这种货币运作方式,M2不仅不会大幅增长,反而可能“因长而低”,故不会引发通货膨胀。

    第三,如此货币运作方式会否引发“财政道德风险”?不会。原因1:整个过程由中央和国务院直接规划、顶层设计,而央行和财政部门都是下属部门,执行机构。原因2:中国的财政纪律已经远强于以往,而且只会越来越严。原因3:反腐已成长效机制,而财政“统收统支”已经受到计算机技术控制。三大因素叠加,地方政府发债以及大手大脚、大吃大喝、大建楼堂馆所的陋习早已受到了极大抑制。

    第四,地方政府债务约束破解之后,决策层可考虑学者建议:以“水循环系统”建设为抓手,建构10年基础设施投资规划。(1)这是应对全球气候变化,支撑子孙后代持续高质量发展的百年大计;(2)统筹中国经济即期拉动和远期潜质;(3)充分利用传统优势产业产能,避免经济增长动力“新旧不接”的尴尬,为科技创新发展提供更多的时间和空间;(4)提升中国农业发展基础,推进乡村振兴,长久端牢自己的饭碗;(5)“水循环系统”不仅自身具有极大的普惠性,而且建设过程从原材料到用工都具有非常强大的普惠性,可以提高普通劳动者收入,从宏观上有效促进消费增长。

    结语

    可以肯定,针对制造业、实体经济为本的经济结构,企业所需资金恐怕绝不只是融资成本高低、短期周转够不够用的问题,而更是需要长期化、资本化的期限结构问题。更加直白而言,资金期限过短,再便宜也没用。因为企业担心这笔钱到期后,下笔钱还有吗?成本又该多少?这势必抑制企业家投资的预期和信念。

    2019年2月2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体学习时指出,“金融是国家重要的核心竞争力,金融安全是国家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金融制度是经济社会发展中重要的基础性制度”,“金融活,经济活;金融稳,经济稳。经济兴,金融兴;经济强,金融强。经济是肌体,金融是血脉,两者共生共荣”,“我国金融业的市场结构、经营理念、创新能力、服务水平还不适应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要求,诸多矛盾和问题仍然突出”。

    这一系列判断和指示无不切中要害。只要我们按照新时代、新理念、新格局所提出的新要求作出调整,坚定往前看、向前走,我们就一定能够找出偏差,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