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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套路贷“套”住的小镇青年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邓雅蔓 | 广东报道 《 中国经济周刊 》(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0年第5期)

    3月3日,一位来自武汉的24岁群友在一个贷款逾期交流的QQ群里发了自己各种网贷全部逾期的短信记录。

    “想去顶楼吹吹风,结果防疫期间顶楼锁住了。”他在群里说,自己想一了百了,觉得太难了。

    群友们纷纷劝他,并安慰他“网贷公司是绝对不可能跑到武汉起诉的。”

    对于那些无稳定收入或收入“大打折扣”的人们而言,疫情给他们生活带来的冲击和后续影响正显露出来。

    其中,小镇青年群体便是其一。2月24日到3月8日,《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潜伏”到了两个共计约有520人的贷款逾期交流QQ群里。

    它们成立时间都不长,却有着诸多共同点。近半个月是群里人数增长最快的时期,而90后青年群体是这些群绝对的主力,占比在60%左右;其次就是00后和80后青年,占比总共在30%左右;其他年龄层分布较少,一般不超过6%。从性别来看,男性的比例远超女性,两群男性的比例都在75%左右。

    他们的地域分布极广,但六成左右的群友都生活在小镇上,而标注地在“北京”“深圳”等一线城市的群友们大多数也是到一线城市打工的小镇青年群体。

    群里的聊天是热闹的,经常离开两三个小时就显示“99+”。每天,他们都在忙着交流彼此被催收的经历、请教同款网贷产品如何应对维权以及询问哪里还可以借钱渡过难关等。

    因贷款逾期目前没有能力偿还,让他们对未来产生了焦虑和迷茫,“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是群里出现频次最高的词语之一。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流中,让他们头疼的“套路贷”和其背后套路渐渐浮出水面。

    “套路贷”公司固然可恶,那些中了圈套的人也并非是全然无辜的一方。一半以上群友的网贷数量在5个以上,且大多数人并不是受亲朋好友所骗陷入“套路贷”,而是明知不对劲却心存侥幸,因为自己相对正规的借贷积累超出了实际承受能力,甚至对于有些群友而言,从受害者到施害者的距离并不遥远。

    失业的“啃老”青年

    “即便疫情解除,我也不想出门。”生于1994年的广东人苏境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自己所在镇里的疫情已经达到28天零新增,人们基本都复工了,但自己一来因为失业,害怕出门碰到熟人询问工作;二来出门就忍不住要花钱,所以在没有收到面试通知前,将会一直“宅”在家中。

    苏境失业近两个月了。2016年从江西一所大专的化学材料专业毕业后,他先在广州务工了两年多,渐渐萌生了考入体制的想法。2019年他回到当地一家锂电池工厂做检验员工作,每月到手的工资2500~3000多元,他决定一边工作一边备考。

    2020年1月中旬,他得知自己以报名职位第二名的成绩通过了当地一家事业单位的笔试。按往年情况,2月中旬将是这家单位面试的时间,3月初差不多就可以入职。考虑再三后,他向锂电池工厂提出了辞职。“那时觉得辞职了没啥,过年期间还可以去电影院和商场打短工,挣钱更多而且也不会很累,完全没有预料到后来的变化。”他说。

    这半个多月来,网贷催收的电话每天都在联系他,大多数时候是机器人,有时是真人,威胁要爆他的通讯录(即贷款公司通过联系欠贷人手机通讯录的联系人,对欠贷人进行施压催收)。刚开始时,苏境感到焦虑和害怕,到处查询还有哪些平台可以再贷款。他发现,那些以往“很容易借到钱”的网贷平台,已经出现了改变。“以前随便申请可能都是几万元的额度,但现在都被秒拒了。”

    苏境口中那些“很容易借到钱”的平台,便是拉他坠入“深渊”的套路贷。在中国网贷江湖中,套路贷有“申请门槛低、放款快、额度高、套路深”四大特点,与正规网贷平台形成鲜明的对比。其中,套路贷的申请门槛高低与其套路深浅呈反比关系:门槛越低,套路越深。

    “最高的那个借了1.2万元,还了6期每期500多元后,才发现还的都是利息,算下来全部还完要2万元左右,利息高得惊人。”苏境表示,加上逾期费用差不多要2.5万,类似这样的套路贷,自己现在陷入3个。

    其中,某一个还是为了还之前两个套路贷才借上的。“现在我知道了,以贷还贷,就是‘死’路一条。”苏境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当自己不管怎么做,也没有足够的钱填补套路贷漏洞时,催收人把电话打给了自己的紧急联系人——妈妈。

    这原本是苏境认为自己最不能面对的事情,但它发生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反而变得平静起来。“我原以为家里人都会狠狠骂我一顿,但是并没有,他们只是担心我受骗了,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了。”

    在查询了相关的新闻和法律资料后,苏境开始联手在同一个平台遭受暴力催收、被索要高额利息的群友一起到维权平台进行投诉,并主动联系套路贷公司客服人员,要求按正常利息(年利率24%—36%)缴纳还款,不然便停止还款。

    “那些搞网贷催收工作的,基本上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人。”苏境表示,刚开始觉得欠贷心里有愧,所以在催收人员打电话过来时,自己和家人都会接,态度比较温和,可是那些催收人员要么骂得难听,要么“得寸进尺”说利息罚款;后来自己不再接电话、表示坚决不还款后,他们的态度才变得客气一点。

    他大致算了一下,要清空这3个套路贷,至少还要再付出3万多元的代价。没有任何收入的他,短期内只能让家人来承担这个代价。

    疫情尚未完全离去,不仅仅是苏境,他家人的收入也受到了一定影响。目前维系家庭的收入,主要来自他妈妈的收租生意,每月收入大概1万元,但其中有2000多元用来固定还房贷。

    套路贷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个人贷款的终结。除了3个套路贷外,苏境还身负多个利率相对合理的贷款。“如果3月份我还找不到每月3000多元的工作,这些贷款也会出现逾期。”他表示。截至3月8日,苏境仍未收到单位的面试通知。

    事情何以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坦承真正的根源在于自己的消费习惯。大学毕业一年左右,苏境就养成了提前消费的习惯,工资一到手,就在信用卡和网贷之间挪来挪去,“拆东墙补西墙”,还完一有额度又马上拿出消费。有时发现自己不够花时,还会挪妈妈支付宝里的钱来花,心想自己发了年终奖再还。

    如今,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是怎么花去那么多钱。“消费最大头的应该是耐克和阿迪达斯的衣服,然后是几千块打赏了一位NOW平台的健身女主播。”

    当家里人得知苏境陷入贷款泥潭并不只是因为受欺骗,尤其是苏境妈妈了解到苏境挪去自己支付宝里的钱,并不是其谎称的给同学应急的时候,她表示出了失望,整整3天都没有跟苏境说过一句话。

    “我已经失去了家人对我的信任,说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苏境告诉记者,接下来最大的心愿是尽快找到一份或者几份固定的收入,在停止消费和借贷的前提下,有计划地偿还完贷款,才能早日结束这场“噩梦”。

    2月下旬,苏境接了一个兼职:帮忙整理体检表数据汇总到Excel表格上,报酬是每张3毛钱,折合一个月下来可能是400多块。

    “没有足够的固定收入,贷款就会出现‘连锁’的逾期反应,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崩塌。”他说道,那种感觉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套路贷的“套路”有多深?

    突发疫情和监管重压之下,套路贷公司明面上的生存空间变得愈来愈狭窄,其私底下的“逐利”套路则愈发层出不穷。

    2月初以来,《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在“21聚投诉”和“黑猫投诉”上发现了数千条关于网贷逾期的投诉,90%以上的投诉目的主要围绕三点:高额利息罚息、暴力催收和延期还款被拒。

    从被投诉平台来看,逾百家网贷平台都被消费者指年息高达38%—50%。投诉者指出,保险费、手续费、服务费、担保费和逾期罚息等叠加费用成为一种通用的网贷“加息”套路,而这些费用在自己与平台签约时很少被提及。

    是否超过年息36%是一个投诉关键点。根据《合同法》的规定,借款的本金应以实际收到的款项为借款本金,而借款的利息应根据民间借贷司法解释的规定:不超过年息24%的部分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超过年息36%的部分是非法的,被害人无需支付;年息24%至36%之间的部分则为自然债务,已支付不能返回,对方也不能通过法院强制执行要回。

    其中,某平台被超过百人投诉:在贷款产品宣传之初,该平台的工作人员就不断误导消费者,旗下产品优点多多,包括分期次数多,还款无压力而且利息少等;在消费者与之签署合约时,又搞“阴阳合同”,比如出借的本金莫名被扣保险费、告知偿还36期实际签署60期合同等;而当消费者偿还到第36期时,才告知合同真相,并通过暴力催收“强制”延长收款至第60期。

    对于套路贷而言,高额利息的实现往往附带着暴力催收。从两大投诉平台的具体案例来看也是如此,被投诉的高利息平台一般也是暴力催收的“高发区”,有时会受到双重投诉。一位投诉人表示,自己向某网贷平台借了1760元,却被要求偿还3600元,在自己表示拒绝后,该平台催收人员给自己手机通讯录里的所有人群发威胁短信称:投资人恶意欠贷,而对方正是这笔贷款的担保人。

    暴力催收的套路不仅包括发布恐吓信息。部分投诉人指出,人格侮辱、侵扰家人、登门威胁催收是相对更加难以忍受的事情。

    延期还款被拒也是比较集中的投诉要点之一。不少投诉人表示,自己是因为疫情“不可抗力”才无法复工获得收入,但网贷平台依然保持恶意催收和高额罚息,这是不合理的。

    网贷平台私底下的“小动作”还不仅于此。“明明是3月8日才到期,3月5日就开始催还款了。”一位网友告诉记者,未到逾期时间就提前催收,借贷3年多时间,这是他首次碰到这样的情况。

    从2019年至今,监管层整顿互联网金融的脚步就没有停止过。3月2日,中国银联发布消息称,将进一步加大对涉及套路贷等非法交易活动商户和APP的侦测分析,并向相关收单机构发送风险提示。

    中国银联还表示,不法套路贷平台得以进行违规操作的原因,主要是不法分子或犯罪团伙利用网上被泄露的个人信息诱骗用户贷款,同时个别收单机构在商户准入和交易环节管理不严,未对商户业务的真实性、合法性及借贷业务资质进行调查。

    2019年12月25日,公安部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称,2019年破获套路贷犯罪案件5.8万起,查缴涉案资金577亿元。

    从受害者到施害者的距离有多远?

    离3·15还有一周时间,记者卧底的QQ群里有些群友好奇自己近两天没有收到“轰炸”的逾期贷款催收电话。

    “没有一家网贷平台想因为暴力催收而撞到‘枪口’。”一位“经验丰富”的群友总结道,但他也表示,按往年经验,一旦过了3·15,网贷平台就会“原形毕露”。

    同样是面对贷款逾期的压力,群友们的表现截然不同:有的群友一边工作一边寻找兼职,不断询问可以提高收入和减少利息的办法;有的群友似乎已经“网贷成瘾”,并不急于找工作,而是试图以疫情“反催收”为名,逃避掉自己名下的所有贷款。

    “以前因为恐惧暴力催收还了钱,结果在群里发现有人可以赖掉贷款,觉得自己以前挺吃亏的,更不想还贷了。”手里积压着10笔网贷需要还的群友雷伊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大部分网贷公司并不会真的实地去催收,自己只要换手机号码和地址,至多熬够5年就好了。

    据《征信业管理条例》第十六条,自不良行为或者事件终止之日起为5年;超过5年的,应当给予删除。

    雷伊手中的每一个贷款都不超过1000元,但随着逾期罚息的叠加,她渐渐失去了还贷的动力,也不敢跟家里人坦白。

    此外,对于那些急于赚钱还贷的群友而言,从事网贷行业还网贷似乎是一个值得考虑的工作选择。比如,记者加入的这两个群的群主目前便在从事放贷工作。

    他们从事放贷工作有着自身的优势,因为他们的切身经历让他们特别能够理解身负贷款压力的群友们。虽然上述QQ群对每一个新加入的群友都会@一句:“本群禁止广告推广,祝你早日上岸(指还清贷款)”,但广告还是会以各种形式出现,看到广告的群友便会去找群主套现还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借新还旧……

    3月8日晚,找工作成为群里的热门话题。3月9日凌晨1点08分,上述来自武汉的群友在群里突然发了一句:“等解封了就去跑滴滴,边跑边找个销售的工作,慢慢上岸。”

    下面的热心群友让他谨慎考虑销售这类的工作。但截至3月9日16时,他没有回复。

    3月10日凌晨,这位武汉的群友突然又在群里感慨:“哪有心情睡觉?天天晚上失眠,害怕被催收被起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苏境和雷伊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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