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忆江南冬日老澡堂(烟火人家) 2022年12月05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到冬天,洗澡就成了江南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那时候,家家户户大多以盆浴为主。此法在春夏秋三季尚可,但到了隆冬不适用;尤其是老人和孩童大多体质弱,洗盆浴极易被冻感冒甚至激出重病,于是,大家都一股脑改去了澡堂(江南唤作“浴室”)。

  天气越冷,澡堂的人气越旺。母亲带着年幼的我走到前台,先交钱、换鞋、取手牌(钥匙),再穿过透着橘红灯光的昏暗过道,掀起布帘,一股蒸汽扑面而来,之后耳边开始嘈杂起来,“啪嗒啪嗒”的板鞋声时近时远……母亲看着手牌上的号码,开始找寻对应的木柜,取出钥匙,打开柜门。母女俩先脱去里里外外的衣服,装在自带的塑料袋里,放进木柜,用钥匙锁好柜门,而后趿着自带的板鞋“啪嗒啪嗒”朝空置的淋浴器下跑去。我从小就是一个内向的孩子,这般赤条条在人前走来走去,委实害羞得紧。母亲把我放在小浴盆里,自己先洗头、冲刷、搓身子,我不安分地拍打着地上浮起的泡沫。等她自己洗完,开始给我搓泥丸子,挠到脖底、肢窝,我咯咯大笑,把身子扭成扭股儿糖。水花伴随着肥皂泡沫飞溅到母亲眼睛里,她本来脾气就不好,把我按在木盆里,一个巴掌没头没脸拍下来。我嗷嗷一通乱叫,母亲厉声道:“再动一直打你!”我只能忍痒吃痛任由她摆弄。

  印象中,我大概在两岁左右曾被父亲抱着去男浴室泡大汤。一群糙老爷们儿赤身裸体泡在水池中,热水稠糊糊的,热腾腾的水蒸气中略带一种醉味;水温普遍高,水很烫皮,他

  们躺在池子里,双目微闭,有些人嘴里不知在哼唧什么,有些人还禁不住摇头晃脑,宛若置身瑶池,进入仙境。父亲说,人泡在池子里,经热水一激,可以很快达到最放松的状态,一切烦恼、忧虑皆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上口小曲和惬意美梦——这是最直接舒坦的解压方式。无论什么身份、什么职业的人,只要到了热澡池中,收获的都是同样的快乐。

  再往前数,这样的澡堂,可真正算得上是我祖父那个年代官商文人、贩夫走卒们的乐园。男人们洗过澡后,跑堂的拿一个装着开水的铜盆端到浴客处,取出毛巾双手用力拧绞,帮其擦遍全身,不留一点水渍。浴客往雅间床铺上一躺,老师傅提着木箱,问要不要修脚、剃头、刮胡子。刮胡子是个技术活,既要刮得干净地道,又

  不能弄出一点血或让客人感受到不适。擦背、捶背、拿筋、点穴等也是可选项目。捶背是老手艺,有一定套路——师傅手握成空心拳,从上到下,调控轻重缓急,有节奏、讲套路地敲打。经此一番服务,祖父全身通泰,躺着眯缝着眼,不由得酣然小睡;一觉醒来,精神焕发,出了大门,叫一辆黄包车直奔茶楼去听说书、吃茶点了。

  记忆再闪回到我的幼时。洗完澡,母亲一手拎着浴盆,一手拉着我,走出大门,天已漆黑。澡堂的斜对面,一缕灶火在夜色中飘忽——是馄饨摊!雀跃的火苗照得人从心底滋生出一缕“灯火可亲”的暖意。母亲抱我坐到板凳上,叫了一人一碗热食。泡泡馄饨是现包现下的,老板娘从案板上取出一张面皮,右手拿起竹片刮板,利索地在搪瓷盆里挑起一点儿肉

  馅抹在皮子上,变戏法般将馄饨一捏而成;待凑足一定数量的馄饨,用沾满面粉的糙手麻利抓起,轻抛入沸水;一小段时间后,伸下笊篱搅动一圈,果断一个抄底,将馄饨尽数托在笊篱中,然后顺势甩了一下残留的热水,把其滑入早已配好调料的青花瓷汤碗里。煮好的小馄饨泡泡似的漂在葱花点点的高汤上,一只只溢满汁水,从皮儿到馅儿饱满又可爱。洗完澡,人的身体外部很洁净、舒适,接着再吃一碗热乎美味的汤馄饨,五脏六腑便也跟着温暖活泛起来了。这真算得内外皆享受,惬意到家了。

  吃完馄饨,我和母亲开始钻迷宫样的弄堂。从一户人家的正门进入,跨过天井,穿入湿滑阴暗的宅弄。所谓宅弄,即江南人家一个上下左右封闭的空间,莫说夜间,即便大白天,

  宅弄里也几乎不见一丝光亮。一阵穿堂风紧贴着石板呼呼而来的时候,似乎有凉飕飕的东西在背心蠕动,很容易让人想起聊斋故事,宅弄便更显得阴森恐怖。宅弄深处,曲径通幽,不知深几许,我们娘儿俩手拉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藉以减轻心中恐惧;行至尽头,豁然开朗,方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中,身爽肚暖的我倒头便睡,且睡得分外香甜。醒后想来,跟着母亲洗完澡,我身上干干净净不说,还能吃馄饨、钻迷宫冒险,晚上睡得也安稳,由此就不是很怕在澡堂中被母亲训斥了,也开始期待下一次进澡堂了。

  时过境迁,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独立淋浴,一些家庭甚至还有宽敞浴池,江南人家亦鲜少有人再去大众澡堂洗浴了,外出集中沐浴之风逐渐成为过去;一些浴场升级成了面向年轻人的综合性娱乐休闲场所,更多的老式澡堂已关门大吉了。我家乡老城区的弄堂口,至今还保留有一家与三四十年前风格、模式相同的老式浴室。那是一对外来打工夫妇开的,两口子起早摸黑经营,回头客多为本地老人。

  最近的一天,我心血来潮,拎着换洗衣物,花费十元钱去这家浴室洗了一次。果然,在充满怀旧气息的空间里,不考虑用水成本,可以尽情冲洗,直至浑身松泛通泰。洗罢出门,绷紧的皮肤红彤彤就像刚摘下的红富士苹果。冷风一激,脑海中浮现出杨绛先生《洗澡》中的一句话:“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练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我自知没有杨先生的觉悟,我去老澡堂洗澡,洗的大抵是一种怀旧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