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正屋里斜靠在墙上的锄头照得闪闪发亮。正屋里的农具,还有风车、镢头、撮箕、连枷、斗笠,它们如山中沉默的故人,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在岁月里苍老着、佝偻着。
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睡在树生表叔家的偏房里。夜已深了,我并没有睡着,静静地感受着时间的流淌和岁月的轻抚。年近七旬的表叔早已熟睡,在隔壁屋子里发出沉沉的鼾声。
树生表叔是我父亲的一个小表弟,他的儿子也在城里定居。两年前,在儿子的催促和恳求中,表叔洗净烟尘,进了城。
表叔是个苦命人。苦命人总是被一个又一个苦追着撵着,绕不过、躲不开。表叔38岁那年才结婚。在这以前,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这辈子还能结婚。他不着急,总是那么嘿嘿地笑着。表叔不急,村里干部急。在乡里的一次会议上,乡领导对村里干部说:“你们村里还存在大龄单身汉问题,得赶紧解决呀。”之后,村干部便抓紧时间,四处张罗着给我表叔介绍对象,最后选了一个带着十几岁女儿、人品性格不错的中年女性。“我不着急结婚。”表叔闷闷地说。“你老大不小了,娶个老婆陪你种地,跟你过日子,多好啊!”表叔听了村干部的话,挠了挠头,喃喃道:“我……我行么……”“你咋不行?你肯定行!你必须行!有我给你撑腰!”村干部一巴掌拍在我表叔耸动的肩膀上。
表叔结婚那天,我从工作的小镇赶回去。婚庆仪式由那位做媒的村干部主持,他宣布我表叔从此“脱单”,并祝福一对新人早生贵子。
表叔40岁那年,儿子来到世间。不久之后,表叔便到广东、浙江、福建等地打工——连同妻子、儿子和继女,表叔要拖扯住一个家,光种地根本不行。
表叔51岁那年,妻子不幸罹患子宫肌瘤。表叔得知消息后从浙江坐长途客车赶回来。在医院病房里,他把有些褶皱的存折摸出来,拍到桌子上,突然很大声地说:“放心治,有我在!”但由于病情恶化,一年后,我表婶娘还是走了。
表叔的每一元钱,都是在汗水里泡出来的,给妻子治病,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妻子去世后,表叔就在本地打工。在城里,我有一次去建筑工地看表叔,只见满脸沧桑的表叔正抬着木板准备搭建脚手架。表叔那被泥水浆敷满的眉毛耷拉着,干瘪的嘴巴紧闭,脸上细密的皱纹像极了树皮上的纹路,整个身躯又瘦又枯——真的如一棵老树!我同表叔坐在空地上闲聊几句,他告诉我,女儿刚在外地城市结婚成家,他给的陪嫁是5万元。他去过女儿家一次,但女儿女婿对他不冷不热,于是他不到两天就回来了。
我那表弟并不善于读书,只勉强上了一个职中后就去学了厨子。他结婚时要在城里买房,我表叔没有任何含糊,把自己勒紧裤腰带攒的养老钱全搭进去帮儿子付了首付。
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表叔的腰,他变成了一棵被大风吹歪了的树,却还坚固地站在家乡的土地上。
看着父亲愈发苍老、衰败的样子,表弟很不放心,屡次让父亲去城里住,还托我去劝说。几番“攻势”下来,表叔终于依了儿子。
可到表叔进城以后,发现儿子和儿媳三天两头发火吵架,甚至当着他的面摔盘子摔碗。儿子儿媳到底在吵啥呢?表叔想不明白。
有一次,表叔在客厅没忍住往地板上吐了一口痰,没想到儿媳看到当场对他发火:“你以为是猪圈啊!”
那天晚上,表叔起床,蹑手蹑脚走到儿子卧室门外,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他终于听清楚了,儿媳嫌弃他这个不爱整洁的“老家伙”。
表叔顿时全明白了。第二天,他打点包裹回到了乡下老家,除了告知我,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等儿子打来电话,表叔已在老家稻田边背着手“巡视”了。沉甸甸的稻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如一串串亮晶晶的葡萄,表叔随手从稻穗上掐出几粒稻谷,放进嘴里,像鸟儿那样嘎嘣嘎嘣嚼起来。表叔终于眉开眼笑,爽朗地叫喊:“熟了,熟了!”他张开双臂,就像一棵大树挥舞着枝丫。
开头提到的,去年秋天的那次,表叔打电话让我回乡,到他那里坐坐。我赶回去,看到表叔在乡里山水天光的浸润下,身子骨似乎变得硬朗起来,身体就像吸饱了水的大树一样鲜活、健康。
那天中午,表叔把煮好的饭菜用大碗、盘子装上,带我来到屋后的一棵黄葛树下。表叔在地上摆好碗筷,斟满一杯酒。他双手合十朝树膜拜,口中念念有词。尔后,表叔把酒倒在地上,朝树深鞠一躬。
这棵枝叶参天的黄葛树,绞缠着的树干中间有一个黑洞,表叔说是有一年落下的雷电劈出的。后来,在那个洞下边,生发出了新的青翠枝叶。
我同表叔在树下吃菜喝酒,他这才告诉我,那天是树的生日,只要在乡里,他年年都要给这棵黄葛树过生日。这棵黄葛树,是表叔在结婚那年的秋天亲手栽下的,以纪念他与妻子的缘分。妻子过世以后,表叔便有了给树过生日的习惯。“唉,你表婶娘跟我过了十来年,还没享福就走了,我对不住她。”表叔的眼眶里,有泪花浮动。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却突然发现触感如同摸树一样。我看看表叔,再回头看看黄葛树,发现这一人一树,竟一模一样。我揉揉眼睛,喝了一杯酒,感觉身边有两棵“树”正在生长,秋风掠过,二者似乎还互相说着悄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