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4年08月19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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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水 人间戏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8月19日   第 16 版)

  少年时读郭沫若诗歌《天上的街市》,觉得浪漫极了,凡地上有的天上都有。天河流到陕甘交界处,天上忽然现出个漏斗,河水倾泻而下润了一座城,人们叫它天水。

  

  甘肃天水与我故乡陕西宝鸡接壤。我第一次去天水,是跟我堂哥出的远门。我堂哥会唱戏,和天水的秦腔剧团有来往。当时属于改革开放初期,包产到户正被推行。农忙之后,农民比以往清闲多了,堂哥决定去天水唱戏挣点钱。他唱戏声情并茂,擅长演“锦马超”。三国戏里有一出《战冀州》,在天水一带颇为流行。这里的冀州并不是袁绍占据的河北冀州,而是属于甘肃地界,位置在天水市甘谷县的东南。有资料记载天水“东汉永平十七年改为汉阳郡,并移治冀县,三国魏仍改天水郡”。我和堂哥去的就是原冀县所在地。

  

  《战冀州》这出戏又叫《马超哭头》,演的是马超占领冀州,起用降将赵衢、梁宽守城,自己领兵与曹操交战。马超有勇无谋,被击败后奔回城下,不料二将叛变,不但关了城门,还将他的全家老小杀害,把人头从城上抛了下来。遭此突变,马超肝肠寸断,如何承受得了。这时候,饰马超的演员在戏台上就必须做出各种高难动作,否则不足以表现人物的大悲大恸。这出戏以功夫吃重,功夫差一点的演员拿不下来。堂哥带我先去合作社买了一粒红墨水精,然后借了村小学的一个篮球。堂哥将墨水精小心翼翼用纸包了,揣在贴胸口的上衣兜里。把篮球放了气,扣在我头上说:“路上风大,给你戴个皮货。”

  

  路上,我问堂哥带这两样东西干啥?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到了就知道了。我们到了地方,见南北大街搭了两座戏台,堂哥这才知道唱的是对台戏。他的压力大了起来,脸一下子吊多长,严肃地对我说:“这回可不能丢了咱陕西人的脸。”他和当地的熟人见了面,那个熟人领我们到剧团团长跟前,堂哥讪笑着将我介绍给团长:“这是俺弟娃,带他出来见见世面,团长照顾些。”团长说:“那是,只要你演得好,弟娃自然有白蒸馍吃。”便不再言语。安顿好了,堂哥叫我到后台,才告诉我“天机”。他打了一盆热水,从怀里摸出墨水精来,迅速化了一大盆红墨水。然后用打气筒给篮球打气,打圆了,取妆台上的毛笔,在篮球上涂抹两个黑窟窿;洗了笔,又蘸白腻子画了一排牙齿,篮球变成了一个骷髅头模样。堂哥郑重对我说:“这是马超他爹的头,盆里的是人血。哥上了台一跺脚,你就把盆里的红墨水往哥身上泼。泼完了,听哥喊一句‘啊呀呀’,你就赶紧把篮球传给我。千万记住了。”我说:“记住了。”

  

  天水早年间演戏,台前悬挂两盏油灯。大瓷碗里盛的豆油,泡着根粗棉花捻子,点燃了,由专人负责拨亮。我去的那年头,甘谷县乡下一些地方还没有拉电,台前用的是汽灯,比油灯要亮许多。若戏正演着,灯光忽暗了,便有人站凳子上去打气。那个高凳子,亦用作道具,当是冀州的城楼。那晚演戏,我就站在高凳上,端一盆红墨水,静等堂哥出场。乐队锣鼓使劲敲起来,暴风骤雨一般。只见“锦马超”白袍白甲,倒拖着长枪,从帷幕后跑上戏台。“马超”的头盔已然丢了,披着长发向我冲来,我顿时紧张万分。到了凳子跟前,“马超”猛一跺脚,我立刻将一盆红墨水朝他泼了过去。“马超”撩开长发,看到白袍上的鲜血,一下子昏厥在了戏台上。他醒来大叫一声“啊呀呀”,我赶紧抛篮球。只见篮球在台上弹了几跳,“马超”一把抱住细瞧,又大叫一声:“痛煞我也!”又见他怀抱“人头”,单腿跪地,一边膝行,一边甩着长发,心中悲痛愤恨不已。哭了一阵,“马超”突然一个鲤鱼打挺,挺手中长枪,在戏台上疯魔一般来回冲撞。汽灯光雪亮,照在马超的白甲胄上,身上的血益发鲜红,还在往下淌。群众被堂哥的精彩表演感染,激动地拍起手来;他们也为戏中马超的不幸流下热泪。雷鸣一般的掌声,呼啦一下子把对面戏台下的观众全拉了过来。那晚,我因为“抛头颅,洒热血”助演,不但混了两个白蒸馍,还蹭上了团长请的天水小吃猪油盒。

  

  后半夜,我因吃撑了睡不着,一个人坐戏台后的池子边看星星,不觉又想起了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不甚宽广。那隔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我确信池水是从天河底的漏斗泻下来的,要不然这地方咋叫天水呢?池水里咋会有这么多星星呢?它们落在水里,闪闪的,眨巴着眼睛的。天上一定也有个戏台,今夜正唱着一出《天仙配》。落败的那家戏台上,不就正有个旦角在唱通宵的下半场么?她一阵儿笑了,一阵儿又哭了。第二天晌午,我告诉堂哥,我昨晚在池水里看见织女星了,还有天上的街市,和天水的南街北街一个样儿。堂哥朝池子里瞅了瞅,看到水中映着几朵天上的白云,一只油蚂蚱,四脚细长,贴着水面游走。堂哥赶走了油蚂蚱,用一个空酒瓶灌满水,递给我说:“拿好了,回家路上喝。”

  

  那一趟,堂哥虽挣了点钱,我们却丢了篮球。篮球弹力大,就在堂哥于台上捶胸顿足时,篮球滚落到了戏台下,把人堆里的小娃娃们吓得不轻。之后,堂哥只好给村小学买了一个新篮球。如此一来,除去路费开支,剩下就没有几个钱了。堂哥在家乡唱《马超哭头》时,我去找村里的屠户张富贵要了一个猪尿泡,往里面塞上老棉絮,给堂哥代替篮球。堂哥演完戏仍把猪尿泡还我,我便掏了棉絮,吹涨了它,用长长的细线绳扎住口,当作气球玩。堂哥后来觉得做道具费事,就把戏名改为《反西凉》,只演武戏不演哭戏。这样之后,他再也用不着我了。

  

  一个大风天,我没有攥牢线绳,猪尿泡飞上了天,我不知它飘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