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4年07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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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池赏莲怀古

■曹阳春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7月22日   第 16 版)

  后池,木兰院后面的池塘。这“后面”,不是大殿或寮房之后,而是围墙之后。围墙上有一扇门,由此门跨出去,脖子一伸,便能看见朵朵莲花缀满了池塘。

  

  池塘野趣横生,有晓烟、清露,时不时还会闯进来一行大雁或几只鸥鸟。天然、浩渺、随性,这景象,比起过去官宦人家的精致园林,要洒脱得多。那些园林,争着修岸垒石,争着造亭挂匾,个个被折腾得气喘吁吁。

  

  唐代的木兰院,规模不大不小。相较单殿独堂的,它如立山巅,常年信心十足。可一旦遇到有州府加持的宏阔巨寺,它便要扭过头去,便要将木讷和腼腆挂在脸上。

  

  木兰院内,若有池塘,顶多一两处,巴掌大而已。寺外的后池,情形就不一样了,它不受土地限制,它无须毕恭毕敬地蜷着。寺内行事,处处小心翼翼,谨慎得很;寺外没什么规矩,水草可以恣意生长,水草旁边的莲花,也可以恣意绽放。

  

  后池莲花,习惯了弄影自赏。被雷击中,或暴晒在烈日下,没有一个人去嘘寒问暖,去为它伤心落泪。开了,哦,开了;谢了,哦,谢了。生无道贺,死无哀乐。直到皮日休出现以后,这满池莲花,才在一夜之间,突然换了一种活法。

  

  皮日休不止一次夜宿木兰院,每次他都心神不宁。他游历扬州时,已届中年,按如今职场的说法,已过了三十五岁大关,虽一直有进士护身,但宦途并不遂意。他住在木兰院里,一听到双栖鹤的聒噪,便辗转难眠。他很纳闷,这佛寺当中,为何要养鹤?神秘的鹤主人,究竟是谁?难不成,是由隔壁道观迁居而来的?他越想越乱,越发觉得这木兰院也不是个寄心之地,索性起身,穿过北边的院墙,去后池看看。

  

  后池的水面上,挨挨挤挤,全是浮萍。“嫩似金脂飏似烟”,这悦目的场景,很润皮日休的眼。起码浮萍是安静的,它们不会撕心裂肺地狂叫,而且那碧绿的颜色,随手捧来,能做成无数件翠钿,于内心之中,尽可大大方方地赠送给美丽的湘妃们。

  

  浮萍的缝隙里,高出水面,老远便能望见的,是一朵又一朵红色的莲花。在色彩缤纷的莲界,红莲是最具风情的,当年吴王夫差于太湖之滨的灵岩山上,曾为西施栽植过许多。面对眼前的红莲,皮日休也就淡淡地凝视着,任凭南风将它们吹歪,又将它们扶正。

  

  倒是白莲,最合皮日休的心意。他看见了单瓣的,纯洁无杂,香气四溢,半垂的金粉像临溪舞蹈的束腰女子。他还看见了重瓣的,每叶边缘都镶嵌了一些金色,无论叶片如何叠压舒展,始终紧紧围绕的,依旧是中间的那个小点。

  

  在木兰院后池,细雨将歇,清波荡漾,打盹的白鹭被猛然惊醒,妩媚的鸳鸯正埋首施着恩爱。皮日休从早晨到傍晚,半步未离,始终在这里逡巡。他内心渴望抵达的,是一个明澈的世界,是大唐王朝抛却人间浮华的瑶池净土。可一向脱俗的寺院,也藏有杂音了,昼夜皆有,他只能躲到院后的池塘边,用莲花映照自己,用年复一年的生生不息,给迷惘的灵魂带来一些安慰。

  

  皮日休也许未曾料到,他与莲花的这一次对视,竟如刀剜一样,往他心里塞进了一箩筐逃避的种子。这逃避,非隐居遁世,非歌舞唱和,而是大摇大摆地,随黄巢叛军直入长安,在刚刚建立的朝廷里头,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昂首向前。当年考进士,一考再考,何其艰难,而今陡然平步青云,是福还是祸?

  

  皮日休生卒年不确定,他的死,有各种说法:或被黄巢击杀,或为唐室所害,或流浪吴越默默而终。这就像最初的后池莲花一样,无论生死,皆无响动。

  

  木兰院里有一座石塔,它与皮日休几乎同龄。皮日休逝后两百多年,这座塔轰然倒塌。隔了数年,重建之塔,朝东南方向挪了近千米。令人欣慰的是,塔基的石板上,依旧雕刻着三十朵盛开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