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4年07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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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深渡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7月22日   第 16 版)

  珍女士已有好些年没回湘西老家了,倒是我去过3次,不过时间总体都不算近。想来最近的一次,还是我们的儿子两岁时,由我抱回去给他姥爷瞧——距今也是颇为久远的事了。

  

  那次,珍女士帮我打点好行李,叮嘱道:“你过大溪时,别忘了把那两瓶酒送给德水伯。”

  

  她家祖屋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大山里。谷中有一条大溪,把两边人家隔开来,一边住着土家,一边住着苗家。溪上没有架桥,当时仍靠一条木船维持两岸交通。撑船的是一位70岁的老人,过渡的都喊他叫“德水伯”。他虽一把年纪了,撑起篙来还像年轻伢子一样。微风吹来,德水伯长长的银须就在风中飘摆,如三国戏里挂白髯口的老将黄忠。我在船上拿出酒,说是阿珍孝敬他老人家的。德水伯惊讶道:“阿珍都当妈妈了,我可真是老了呀。”他用银须轻拂了一下我儿子的脸蛋,仿佛那是他送出的吻。渡口无名,我见后山上有一片蓊郁的松树林,就给它起了一个好记的名字——松林渡。

  

  夏日黄昏,夕阳落山晚,常见苗寨里的孩子跑去渡口边凫水。这其中,就有珍女士年少时的身影。当年,她和弟弟常一起来,等月亮上来了,听德水伯吹笛或讲传说故事。那时候德水伯也就五十来岁,身材高大,臂力尤其惊人,胳膊上能吊住两个大孩子。

  

  一天傍晚,德水伯正在松林里捡柴禾,准备生火做饭,忽然听见渡口有人哭喊:“伯伯!德水伯伯!”他便立刻跑过去,看见13岁的阿珍浑身发抖,指着溪水里挣扎的弟弟。德水伯顾不上多想,纵身跳进了大溪。几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雨,溪水猛涨了三尺,德水伯拼命游过去,才一把抓住了孩子的头发。当人们闻讯赶来,看见德水伯正举着孩子游了回来。上了岸,德水伯倒提起孩子的双腿,使他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慢慢地,孩子苏醒了。就在人们庆幸这孩子命大时,德水伯突然仰后倒了下去。自那天起,他连躺了一个多月。卧病期间,德水伯谢绝了阿珍父亲送来的钱粮,说救孩子是应该的。阿珍的父亲过意不去,就让阿珍每天做饭给德水伯送去,自己则钻进松林伐了十几棵树,扯成板,给德水伯在渡口旁盖了间木屋。德水伯身体康复后,从破土屋住进了新木屋。

  

  德水伯撑船摆渡,从不专门问过客收取船资,人家给个五毛一元的,任凭多少都行。阿珍和弟弟放暑假,就过来帮德水伯撑船,但鉴于以往的教训,德水伯只让姐弟俩坐在船上划水玩。

  

  述完珍女士家与德水伯的渊源,视线还是回到我带孩子去湘西那次。我在苗寨从夏天住到秋天,岳父每日和其外孙亲密相处,享受天伦之乐。于是,我便常有机会能四处转转,也总去找德水伯聊天。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想去邻近的凤凰县玩。德水伯熟悉水路,执意要撑船送我去。但我不想让他太劳累,就只让他送到对岸,自己乘汽车去了凤凰古城。

  

  那次,我参观了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当年他的故居还不似如今这般游人如织,10余间木屋回环相连,其中大多都显得很空。沈从文先生曾常待的屋内仅有旧时的一张床,以及两张书桌和数把椅子。书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床上的蚊帐已失去原本的颜色,唯玻璃柜中展出的作家手稿尚为清晰,那是几页小说《边城》里的内容:“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出故居,沿着河边的石板路走,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很容易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改革开放之后,河边的居民已经逐渐富了起来。街边到处都是商店,那些苗家姑娘,个个水灵俊秀。她们穿着民族服装、戴着特色银饰,对游客笑意盈盈,介绍着古城的工艺品、美食和吊脚楼。

  

  沈从文的作品宛如芳香远溢的山花,为凤凰古城招引来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蝴蝶”。或许每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桃花源,这仿佛化外之境的古城,更接近于人们的想象。沈从文的骨灰安葬在听涛山,这里离古城约1.5公里,周边群峰耸立,一水从中间流过。我独自上山,路边野花盛放,行不过数百米,看到一块麻石。麻石清简、质朴、浑厚,正是先生的墓碑。其正面刻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联语刻的是:“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沈从文早年成名,著作等身,后来宁肯放弃写作,转行研究起了中国古代服饰。他这种“不折不从”的精神以及文人气韵,当令后辈来者深思。我在他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采来的野花,以表崇敬仰慕之情。

  

  从凤凰回来已近日暮,我远远看见德水伯在岸边候着,蓦然觉得他像极了《边城》里翠翠的祖父。过了大溪,他邀我至木屋,在地坑灶上炒了两个菜,让我陪着一起吃。于是围着地火,我俩边吃边喝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凤凰古城,在那里撑船收入更可观。他坦言不是没想过,只是自在惯了。当他听我说明天就要离开,一反往日的旷达,拉着我的手,十分不舍。

  

  次日一早,我带着孩子坐着德水伯的船,离开了这个宛若桃源的苗寨山乡。过了大溪,他上岸又送了一程才挥手道别。我望着他龙钟的背影消失在溪面,浓浓晨雾降了下来,罩住了松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