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已驾鹤远上白云3年了。父亲生前寡言少语,很少作明确的情感表达,而且极少表扬我;如果实在憋不住了,就对我微微点点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嗯哈”一声,算是对我表示肯定。我总觉得父子之间外在的淡漠,让我无法对父亲表现出亲密感情。
那年,父亲患了一场大病后行动不便。有一天我搀扶他下楼,父亲脸上显示出忸怩的神情——他实在是不愿意我去碰触他的身体,但因为腿脚无力,他已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我扶着他的身体,也感觉像是摸到了一根电线似的,浑身发颤。那天,父亲下了楼,拗着性子要自己歪斜着身子颤抖着走路。突然,他回头对我嘀咕了一句:“谢谢你啊。”望着父亲那可怜又逞强的目光,我心里酸酸的。
前段时间,友人老韩听了我对父亲的回忆,也跟我说起了他与自己父亲的故事。
老韩的父亲住在乡下老家,今年88岁了。这些年来,年岁颇长的生命渐渐枯萎,变成小小的一团儿蜷缩着。老韩回老家时看到父亲趴在村口那棵大槐树前捂住胸口喘气,就像一只匍匐在土地上的大青虫。
老韩不知多少次恳求:“爸,来城里跟我们一起住吧。”他父亲却总是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老韩父亲的理由有一大串:老房子要留人,地里的菜要人种,鸡鸭要人喂,橘子树要修枝,池塘要清淤,老烟囱要冒烟,邻里人家要有个相互照应……老韩父亲在村里老乡们面前感到自豪,常说:“我那儿子啊,在城里有出息,常给我钱,我也用不完。”老韩父亲把儿子给的钱拿到乡里银行存上定期,没事儿就在心里盘算着一年的利息收入。
平日里,老韩父亲也一趟一趟从乡下来城里看儿子。人老了,儿子就是扎根在心里的一棵树,即使只望上一眼,浑浊的老眼也会放出光彩。
去年冬日的一天,老韩父亲又来城里看儿子了。那天,老韩本来是给父亲准备有单间睡觉的,但家里临时来了客人且需要留宿,老韩便安排父亲和自己睡一个房间。晚饭后,父亲洗了脚便早早上床,老韩轻声问:“爸,天色还早,您就不看一会儿电视?”父亲笑呵呵地说:“我先上床,给你暖一下被窝。我这把老骨头啊,还是有些热量的。”
老韩在客厅陪客人闲聊,听到卧室里父亲已发出均匀深沉的鼾声。在乡下,老韩的父母每天也是早早地就睡了,翌日天不亮便起床,到屋后山坡去转悠,听鸟鸣,听春风夏雨、看秋露冬霜,或扛着一把锄头下地干活。
客人去睡觉后,老韩看了一会儿书,感觉倦意袭来,便进屋上床睡觉。老韩父亲的鼾声变大了,他张着嘴,口水也流出来了。老韩这才注意到,父亲的嘴里,已剩不了几颗牙了。被角掉了下来,老韩替父亲轻轻掖上。不料,父亲被惊醒了,猛然睁开眼问:“儿啊,天亮了?”“爸,还早着呐,我正要睡。”老韩上了床,感觉被窝里好暖和啊。老韩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天冷,父亲常搂着他睡,屋顶青瓦传来滴答的雨声,除此之外周遭一片宁静;父亲没在家时,“小韩”就瑟缩着身体睡到天亮,被子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老韩大学毕业以后在城里发展,衔泥筑巢,安身立命。而他的父亲母亲,在乡下像草一样默默老去了。
那晚,熄灯后,老韩虽然感到很困,却睡不着了。旁边睡着的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但他不知怎的,突然感觉有些难为情。老韩自从人过中年后,已有很多年没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了,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肤竟微微有些排斥——真不习惯了。老韩心想,这个男人,给了他生命,也是他爱护和惦记的亲人,可现在和这个男人睡在一起,怎么就觉得有些不自然了呢?老韩轻轻缩起了腿,却还是碰上了父亲的脚。老韩的身体本能地抖动了一下。
父亲醒了,轻声说道:“儿啊,爸睡觉打呼噜,你先睡。”父亲抬了抬被子,把被子顺到儿子这边来。这是熟悉的动作,父亲怕儿子冻着了。小时候,儿子常搂抱着被子睡,父亲却总晾着半边身子。
儿子又回想到,5年前父亲病了,来城里住院。晚上他在病房照料父亲,困了趴在床边就睡着了,但很快醒来。父亲竟起床,一把拔掉输液管子,有些激动地说:“来吧,儿子,你来睡,爸没事儿了!”
一段段关于父亲的回忆来来往往,儿子在被窝里的体温逐渐上升,几近家族世代流淌的血液的温度。他悄然起身,把被子顺着父亲那边扯过去,心想:爸啊,你好好睡,儿子今天晚上就守你一夜。天刚蒙蒙亮,父亲便起床了,儿子眯着眼悄悄看着父亲穿衣服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微笑。
听了老韩跟他父亲的故事,我愈发想念我的父亲。要是我也能再跟父亲睡到一张床上,并且紧紧地抱他一下,该有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