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4年04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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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槐问老窑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4月22日   第 24 版)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侄女金霞要自关中嫁到陕北去,堂哥一筹莫展,担心女儿受不了那边的苦。响堂第一次来家,提了一篮子大枣。围观的孩子很多,他抓起大枣,热情地分送给每个孩子。走到我跟前,响堂叫了声“碎爸”(方言,即小叔),并额外地塞给我一大把枣,说:“吃,吃枣儿,俺家的大枣。”我年岁不大,辈分却很高。响堂这么一叫,门子里的人都被感动了,说陕北人对人实在诚恳。

  

  我对陕北的最初印象,是从电影《人生》里看到的情景。高加林汗流浃背,一锄一锄地挖着地,锄头带起的黄土扬起尘,没见他刨出半个红薯来。高加林的手上满是血泡,德顺爷跑过来一把扯过锄头,大声责备道:“你不要命啦!”德顺爷抓起一把面面土,洒在高加林的手掌心,语重心长地说:“娃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露天电影放完已是后半夜,静夜里有人高声骂起来:“高加林这个陈世美,活该这下场!”我侄女金霞执拗地要嫁给响堂,跟电影里的巧珍一个样儿。堂哥递给我一根木棒,找准机会,避过人,与我合力将响堂扭到墙背角,厉声说:“你要对俺闺女负责到底!”并要他指天发誓。响堂喃喃说:“我不是高加林那样的人,那电影是胡编的。”我们相信了。

  

  响堂家离延安不远,站在他家大门口,远远能望见那座宝塔。延河从窑洞下的崖边流过,吃水并不算困难的事。“总归要到崖下去挑,哪里比得上咱关中的井水方便。”堂哥说。送亲回来,他心里依旧有些不甘。响堂家只有三孔窑洞,穷得叮当响。院墙是石头垒的,大门前有一棵老槐树,粗有三围抱,分出来许多枝桠。树冠亭亭如盖,底下倒是个歇凉的好所在,然而树干是空心的,里面能藏个大活人。老槐树是如何撑起这片天的?它究竟有多少岁了?谁也说不清。老槐树遥对着宝塔,守着响堂家的窑洞。“要问老槐多少岁,我爷说过,得问我家的老窑。”响堂对我说。“老窑多少岁?又该问谁?”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响堂始终答不上来。他家还有一片枣树林,结的枣子肉多皮厚。他来提亲,拾的就是这野林子里的枣,没花一分钱。

  

  我第二次见到响堂,是在1998年。他来西安拜见我父亲,礼物除了一篮子大枣外,还多了两瓶西凤酒。他是来联系煤炭出口事宜的。他家老窑下地层深处勘探出了煤,脉矿一直延续了数十公里;附近有的村庄地下竟然还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开采机迅速地开进了陕北的黄土地。响堂家拆迁了,政府给了一大笔拆迁款,响堂也成了煤矿的业务员。响堂见了我,仍旧一口一个“碎爸”,热情地叫着,丝毫没有因为富了就对亲朋傲慢起来。父亲的单位只做粮食出口生意,帮不上他的忙,介绍他去别的外贸公司。响堂走时,我偷偷问他:“老槐树怎样了?”他说:“给砍了,当柴火烧了。”他说时脸色灰黑,像煤矸石的颜色,但很快红润起来,告诉我金霞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已经满5岁了。他再次保证道:“碎爸,我不是高加林那样的人,你那天不该打我一棒子。”

  

  今年春天,陕北的迎春花开时,我们几个文友相约去革命圣地旅游。从西安到延安,坐高铁很快就能到。想起当年送亲,我还是坐着拖拉机,颠簸了三天三夜才到延安。如今,延安的街道整洁,楼房鳞次栉比,已不复当年模样。延河从拱桥下潺潺流过,那样舒缓,那么清澈。我们去杨家岭参观了伟人故居,听解说员讲胡宗南的兵如何在延安的沟沟壑壑瞎转悠,如何钻进了红军的口袋阵。之后,我们还去了延安大学的文汇山,祭扫了作家路遥的墓。我想知道作家笔下的人物原型,是怎样从这片黄土地走出去的?承受了命运的捉弄,高加林回到故乡后,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一直后悔,年少时打了响堂一棒子。吃了人家那么多的枣儿,下手却那么重。然而,为了侄女,当时我不得不听堂哥的话,不得不那样去做。

  

  响堂听说我来了延安,非得接我去家里坐坐。他早已在市区买了新房,今年还在老家的原址上盖起三孔新窑。我有些不敢相信。等站到他家新窑洞前,远远望见宝塔,久远的记忆被唤醒,我这才信了。原来经过十多年的开采,响堂家老窑下的煤矿已经被掏空了,附近村庄的石油也被抽净了。黑乎乎的煤运了出去,黑水一般的石油流了出去,黄土地瘦了,眼窝甚至塌陷了下去。后来重新种上庄稼,土地才渐渐恢复了元气。

  

  几十年间,这块土地上发生过多少事?走出去多少个“高加林”?又回来了几个“加林哥”?如今年轻的陕北女娃们不知道了。响堂大我几岁,到了这把年纪,人的乡愁愈浓。他在老家的原址上盖起了三孔新窑洞,于门前栽了一棵小槐树。他儿子已长大成人,在延安做土特产网络电商,把陕北黄土地出产的糜子、小米、大枣、油桃等卖到了全国各地。可是这次不巧得很,我没有见着小伙子。吃过了侄女做的正宗陕北羊肉面,我放下碗筷,对响堂说:“可惜了你家的老槐树,它究竟有多少岁了?”响堂依然说不出。

  

  在过去,陕北人家的院门口大都有一棵槐树。究竟是先有槐树后有窑洞,还是先有窑洞后有槐树?陕北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千年古槐问老窑。”然而,老窑多少岁了,又该问谁去?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群衣着朴素的人,他们从宝塔下走过,停了下来,在这里开天辟地。从此,一批批有识之士奔赴延安,聚集在宝塔下,共襄盛举;一队队戴着八角帽的战士,在延河边训练,斗志昂扬;一代代建设者满怀理想涌来,辛勤耕耘,开垦着这片黄土地……宝塔见过他们,延河水滋养过他们,一些人很有可能还曾在响堂家的老槐树下歇过凉。但若问老槐树多少岁,要问他家的老窑;老窑多少岁了,得问问那远处的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