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4年04月0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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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天窗里的旧时光

■申功晶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4月01日   第 16 版)

  我家楼房北边的小河对面,齐齐整整排布着一溜特色江南民居。闲暇之际,我喜欢趴在自家窗台上,探出半个脑袋,俯瞰那一爿粉墙黛瓦,仿佛在欣赏充满岁月韵味的风俗画。在老房的屋脊上,有一种奇特的窗子,它们有顶有侧壁,就像一间间小房子嵌插在坡屋面上;屋面与倾斜的屋脊呈略显弧度的V形,面向屋檐的一面是垂直的,开着一个个天窗,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伸出屋顶的老虎头。因此,江南人管这类窗子叫老虎天窗。

  

  江南的老虎天窗惯见于弄堂里的低矮平房。那种旧式砖木结构建筑普遍较矮,尤其到了第二层,矮到连在墙体上开一扇窗户都成了奢侈,只好在屋脊上开个天窗,安上玻璃。阳光透过老虎天窗照射进来,整个屋子便有了生气,立在墙角的暗深色家具亦不再沉默冰冷,它们似乎有了生命,一个个鲜活了起来,仿佛即将要开口说话……

  

  我曾在这样的老虎天窗下住过好些年,那是我家老宅的阁楼。

  

  记得七八岁时,一个无聊的午后,我摸索着沾满灰尘的扶梯登上阁楼。人字形的屋顶之下,是一个逼仄狭小的昏暗空间。所幸还有老虎天窗。我拉开窗帘,一缕阳光射进阁楼,顿时光明满屋;打开天窗,新鲜的空气源源不断吹进小楼,令人神清气爽。阁楼墙角堆着几个纸箱,我蹲下身子,慢慢打开它们。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跃入眼帘的是一本本连环画,有《三国》《水浒》《说唐》《聊斋》等等。书页上,谋臣智士儒雅潇洒、少年豪杰英姿勃发、鬼狐花仙诡谲奇艳……黑白隽永的线条勾勒出各色生动人物,一段段悲喜传奇如电影画面般徐徐展开,引人入胜。我顾不得脏,一屁股坐在地上仔细欣赏起来,直至父母焦虑的呼唤声传来,这才突然发现,夜幕已然降临。从那之后,我彻底迷上了连环画,成了楼阁的常客,经常一泡就是一整天。离天越近的地方,越容易让人摒除杂念。我素喜清静,索性央告父母把床也搬上了阁楼。老虎天窗下,便成了容纳我书房加卧室的“多功能空间”。

  

  我在老虎天窗下安然入眠。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天窗把我唤醒,我在古城的晨曦中睁开惺忪的睡眼,然后钻出被窝,坐在窗前,面颊贴着玻璃望着外面的场景:弄堂里,大大小小的点心店已经开张,生煎店的第一锅生煎包还没出炉,店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生煎店隔壁的汤团店也热闹得很,袅袅锅气氤氲着,人们在其中走来走去,如身处云端……

  

  我家老宅阁楼在附近老房群中算高的,我趴在窗台上,透过自家的老虎天窗,能够看到下方其他精致乖巧、错落有致的老虎天窗,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味。不知从哪个窗户内飘来一阵收音机里的评弹声,吴侬软语随空气细细落落弥散在周围。

  

  江南多雨,年少的我喜欢躲在老虎天窗下看外面落雨。雨点“卜楞卜楞”地打在窗棂、瓦片上,飞溅起来的“珠玉”变成一朵朵水花,这叫“瓦上生烟花”。房瓦上还有生灵,一只只形态各异的野猫像小老虎一样迈着轻灵矫健的步伐,在屋脊瓦片上悄无声息地穿梭自如——它们都是我带着自由气息的朋友。

  

  老虎窗下,是一方静心安逸的天地。在这个上隔青天、下隔大地,悬于半空的阁楼上,我总会产生一种游弋于天地之间的幻觉。打开天窗,头顶是绵绵软软的流云、灿烂飘逸的飞霞,底下则是鳞次栉比的江南民居。在那个老城区还没有高楼大厦的年代,我站在阁楼这个高点,通过望远镜般的老虎天窗,怀着好奇之心四处遥望,甚至可以望到姑苏古城地标——北寺塔。

  

  夜幕降临,阁楼里,一盏豆灯、一卷好书、一壶香茗仍是少不了的。读书乏了,我便透过老虎天窗仰望深邃的星空。朦胧间,我感觉头顶的月亮似乎更近了,月光柔柔和和渗过天窗,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和肩膀,就像祖母温柔的手。

  

  那时,父亲为生计昼夜奔波,早出晚归,很是辛苦。有时夜晚迟迟等不到父亲归来,我便用读书来缓解焦虑,每每听到弄堂拐角处那清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我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地。父亲说,每次他晚归,只要看到老虎天窗里亮着灯火,内心便觉安稳。“我知道是宝贝女儿一边看书一边等我回来。夜晚阁楼老虎天窗映出的光亮,就像海上灯塔发出的返航信号。”父亲温柔地说。

  

  我长大后,老宅拆迁,阁楼与老虎天窗随之消逝。新家的大书房宽敞明亮,我却总觉得远没有昔日狭小局促的阁楼那般让人感到舒适熨帖。空间虽然升级,但人未必能静下心来读书了,就像《明心宝鉴》里说的:“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我开始怀恋起老虎天窗里的旧时光。

  

  一扇扇斑驳的老虎天窗,映照出韵味十足的悠长岁月。每次我在黑暗中遥望河对面民居那透着橘色灯光的天窗时,总想象着,里面有一个孜孜不倦、埋头苦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