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4年03月1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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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峰寻梅

■曹阳春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3月11日   第 24 版)

  蜀冈由东而西,并列三峰。东峰最霸气,自春秋始,延讫隋唐,历代扬州古城全建在上面。中峰最文气,那里有峻耸的栖灵塔,李白和高适曾凭栏放歌;有眺远的平山堂,欧阳修和苏东坡常去饮酒作诗。至于西峰,给人的感觉总差那么一点,可说最暮气,那是太阳滑落的地方,当年读大学时,每回骑车经过,我都要躲得远远的。

  

  西峰是个“矮小子”,不足百步台阶,人便能轻松登顶。顶上,一座翘角飞亭傲然独立。这亭子是唐朝遗构,那位李姓节度使,领着僚属们,从东峰出发,穿越中峰,一路逛到西峰,他将偶尔的闲情逸致,用一座亭子定格了下来。西峰曾有众多史迹,今日得见的,唯此唐亭了。亭子西边,广植梅树,年年正月里头,附近男女老幼,争相过来寻芳探幽。赏梅、咏梅之风,宋代才开始刮,“四君子”也好,“岁寒三友”也罢,皆宋以后的事。可在西峰地界上,不管我将耳朵如何悬挂,都听不到一丝一毫来自大宋的风雅。反而是积雪融化的声音,打亭子瓦楞间不断垂滴下来,清清脆脆,如寒雨,如战鼓,如白居易诗中的琵琶曲。

  

  西峰这片梅林,横跨沟沟坎坎,平铺了十几亩。何人所植,何时所栽,我没心思去考证。唯一让我笃信的是,若在亭子诞生之前,这片梅林就已经存在,那时来亲近它的人,其目的,一定是冲着果子,而非花色花香。唐诗亦咏梅,但比较罕见。以唐朝为节点,过往诗文中的梅多为梅实。“尔惟盐梅”,人们将梅和盐同等视之,不可一日或缺;“望梅止渴”,说的是果实酸味,一想到便流口水;“忆昔好饮酒,素盘进青梅”,端上餐桌的,是青梅泡的酒;甚至君王到宗庙里祭祀,所列果品中,也必须带梅子。可依着现代人,估计也没几个结伴登上西峰专为赏梅子的。西峰梅树大多只开花、不结果,它们好像是懂人心的,懂现代人的心。

  

  西峰梅花,粉色占半,红色其次,白色星星点点。来西峰访春寻梅,这梅,在大多数人心中,自然而然地,被定义成梅花。眼神紧盯的,相机聚焦的,还有大人抱着孩子用手指轻轻一碰的,要么花骨朵,要么花蕊花瓣。游人的万分热情,排山倒海似的要献给满冈梅花。而我,却不敢看,也不忍看,几度想扭过头去。这片土地,可是浸满孤泪的“宫人斜”啊,死去的宫女们,被野老一车一车拉着,从隋炀帝的江都宫出发,下东峰,跨中峰,最后埋葬在这冷寂的西峰上。有多少宫人魂归于此,已无从探究,就连有多少首唐诗凄凉地写过这里,也难以计数。“宫人斜里红妆墓”,唐诗中的扬州,除了三月烟花,除了十里长街,还有不少被隐匿的角落。

  

  比起梅花,梅枝更耐赏。后开花的樱、杏、桃、梨,它们萌动于暖春,盛开在和煦的东风里,它们的骨头不够硬,它们的肤色和形貌,也不够遒劲苍古。早年的西峰,不是一座梅冈,浪漫并非它的原始封面,反复侵袭的战争和杀戮,才是它的岁月日常。南北朝时期,这里建有弓弩台,可以想象,站在高台上的一排排弓弩手,他们是如何将天空由白昼变成黑夜的。好游的隋炀帝,曾登台怀远,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死后,被一迁再迁,最后的落脚点,竟是这凄凄台畔。宫女们在西峰,隋炀帝也在西峰,历史真有意思,故意安排他们换一种方式重逢。西峰上的这些梅枝,一根根,一树树,都是由古时宫女血肉、帝王牙齿和兵士头颅,一年年滋养浇灌而成的。

  

  时至今日,西峰仍旧很安静。只有短暂的梅花季,人们才会念到它,才会将它与田园乐土拴在一块。东峰和中峰,常受名流、文人的喜爱,唯西峰,无论雨雪阴晴,始终与平民百姓一同呼吸、一同吟唱。我也渐渐释然了,何必纠结于梅子、梅花、梅枝,在这西峰之巅,能让大家脸上升起太阳的,都值得放声歌咏。

  

  西峰寻梅,联想了这么多恍惚的故事。原来最真实的,一伸手,便相拥满怀;一闻,还有淡淡的凌寒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