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4年01月15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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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漠河 信中“极光”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1月15日   第 16 版)

  冬天,我决定去漠河看极光,这是我许多年前的愿望。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大地掀起了一股文学热。当时我虽然还只是个中学生,却也不自觉地加入了这股潮流。那会儿没有网络,文学青年之间交流,除了星期天聚会,就是通信交个笔友。我在图书馆的一本杂志上,发现了一位漠河笔友的通讯地址,她的笔名叫“极光”。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落款“老陕”。

  

  很快,我就收到了“极光”的回信。信中,她直呼我“老陕”,前面没有加任何形容词,但我仍感到很亲切,好像我们原本就熟识。在信中,“极光”介绍了她的故乡漠河:“只是东北的一个边陲小县,还不如说是镇子或村落。一到冬天,大雪纷飞,冷得出奇。漠河既美丽又宁静,在这里看极光必须是在冬天。极光五光十色,有时像一条彩带,曼妙多姿,有时像一团火焰,映红了苍穹。但极光可遇而不可求,要等上10年,或许更长的时间才能见到。所以,我不赞成你贸然来漠河。漠河很小,只有一家舞厅,寂寞的时候,我就去那里跳舞,因为离家很近。从舞厅往右数,第五根电线杆子旁,就是我家的房子了。你要是执意来看极光,就顺道看看我吧,聊聊文学什么的,我会做东北乱炖招待你。”

  

  她的字迹娟秀,文笔优美,看得出是一位有文学修养的女性。而我的造句常常不很通顺,便挖空心思抄世界名著里的句子给她回信。她看出来了,再次回信时,说她最喜欢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漠河郊外就像屠翁笔下的俄罗斯原野,有农民的木屋,雪地上有许多的兽迹,鸟的爪痕。循着这些踪迹,猎人能找到熊瞎子的窝;野鸡受到惊吓,飞不动了,通常会把头埋进雪堆里,屁股却还暴露在外面,给猎人轻易地逮了回去。踪迹有时会被大风吹起的雪淹没了,这一天,猎人便很难有所收获。漠河冬天的雪很厚,深有半腿,人陷进去就难以自拔,大雪堵门是常有的事。这个天气,我只好待在家里烤火,做家务,或者读书。我有几本世界名著,当然没有你们图书馆里的多。我从你的来信中,读到了许多美妙的句子,这些我都不曾读过。老陕,你知道吗,你是我的朋友中最博学的人。”

  

  我和“极光”的通信,不久被父亲发现。看完信,父亲并没有责怪我,只是说:“你要是考上东北的大学,就能去看极光了。”1987年的春节晚会上,费翔唱了首《冬天里的一把火》,歌曲和舞蹈迅速风靡全国。我给“极光”写信道:“我学会跳舞了,是霹雳舞,费翔跳的那个。”“极光”的回信很短,同样只有一句话,似乎也是在兴奋中写的:“我可以陪你一起跳!”随后的数月,我接连写了好几封信,但都没有收到她的回音。直到又一个冬天到来时,我才盼到了“极光”的信。信是寄到了学校传达室,我看完就哭了。信中,“极光”的字迹凌乱,句子几乎毫不连贯,她不断地问我:“你什么时候来漠河啊,今夜,我多想靠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歇一会儿……你什么时候来漠河……”

  

  我的异常举动引起了班主任老师的注意,她问明情况,没收了那封信,几天后转交给了我的父亲。这一回,父亲严厉告诫我:“你不能这样下去荒废了学业。漠河的事,大家都知道,都在捐款捐物帮助他们。你可以回信安慰下‘极光’,这是我允许你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我给“极光”随后的信中,坦诚表明自己其实是一个中学生,之所以起笔名叫“老陕”,是想让笔友认为我很成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但其实并不是,我的积蓄仅有5元,是积攒下来的父亲平时给的零花钱。我没有足够的路费去漠河看她,看漠河的极光,极光只是我夜里经常做的一个梦。我把许多个硬币和毛票装进信封里,沉重地投进大街上的绿色邮筒。从此,我再也没有收到过“极光”的信。

  

  2021年,我偶然从网上听到一首《漠河舞厅》,不禁泪流满面。“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三千里,偶然见过你;花园里,有裙翩舞起;灯光底,抖落了晨曦,在1980的漠河舞厅。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看大雪如何衰老的,我的眼睛如何融化。如果你看见我的话,请转过身去再惊讶,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光阴飞逝,34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青涩少年变成了“油腻大叔”,却仍没有去漠河看过极光。2023年的冬天,我决定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跨越三千里,去漠河看极光。

  

  《漠河舞厅》讲述的是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歌曲背景和我的故事大致相同。在30多年前的那场森林大火中,遇难的其实就有“极光”的家人。我承认在笔友间以文会友的交往中,多多少少会有浪漫加工甚至虚构的成分,但在这个世界上,漠河的极光是真实存在的,我相信那位叫“极光”的笔友也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找到她,我想为她读一段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小说的开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个场景,我在脑海中预演过很多遍。那个男人叫“老陕”,那个女人叫“极光”。

  

  守在漠河几天,极光这样壮丽的自然景观我终于是盼到了。但物是人非,顺着漠河舞厅往右数无论多少根电线杆子,我都找不着“极光”的家了。岁月缥缈的雾笼罩着,我只得返回舞厅,走了进去。

  

  漠河舞厅,现在已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文化符号、人气颇高的网红打卡地。舞厅的装修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样子,不是很深的地下室里,简陋的霓虹灯闪烁,人们相拥而舞,时光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青春无处安放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