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陕西省宝鸡市，是一座《诗经》里的城市。
每次回到故乡，我都要去渭河（古称渭水）边走一走。河边的公园，新修了一条水街，名曰“诗经里”。在临河的茶馆里喝着罐罐茶，听一出秦腔折子戏，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河边立有一块大石，镌刻“在水一方”四个大字。一片苇塘，茫茫苍苍，散发出一种幽远的古意。两个船工在苇塘边谝闲传（闲聊），年轻的问：“你在船上弄撒（啥）哩？”老船工说：“闲打浪哩。”“咦呀，一把年纪了，还胡浪哩？”年轻人嬉笑道。老船工说：“周文王娶个花新人，迎亲那天渭河上浪打浪哩！人活世上咋个能不浪呢？”江湖野话只可意会，老船工说的，却是他祖先传下来的故事：殷商时期，帝乙为了笼络西伯侯姬昌，决定将胞妹嫁给他为妻。姬昌从朝歌迎亲归来，就是从宝鸡岐山地界渡的河。
渭水发源于甘肃省渭源县的鸟鼠同穴山。古书上记载，大禹到了甘肃，听得这山名甚奇，便问：“何以叫鸟鼠同穴山？”土人领他到山顶，果然看到许多地穴。穴入地三四尺，鸟在外，鼠在内，相安无事。山沟中泉水汩汩，汇合为一股大水，横冲直撞到山下，四处泛滥。大禹决心疏导渭水，他拿着揷（古同“插”）和百姓一起同甘共苦……在他的治理下，河水循了正规，一路向东，流入大海。
在西周，渭河两岸就是诗歌的发源地，文王“宅兹中国”，唯有此地才会产生诗。
茶馆的粉墙上，挂了几幅书法家的墨宝，写的都是《诗经》里的句子。读着诗，恍恍惚惚，我眼前幻化出一场文王迎亲的大戏。
姬昌归来那天，西岐大雨滂沱，河水猛涨。老船工在河堤上看水，水涨叫“上天了”，水落叫“河塌了”。每年水落后，渭河滩就会结一层厚厚的淤泥。时间久了，土层板结成块，愈来愈厚。再发大水时，沙随水走，而土块坚硬，难以迅速化成泥浆；土层被洪水掀翻起来，如同冰块一般漂浮在河面。土块或立或躺，互相追逐着，滚滚向前。两岸人把这情形叫作“小鬼翻滩”。
老船工眼见“小鬼翻了滩”，把姬昌的迎亲队伍阻在了渭河南岸，他忙喊大伙儿赶紧划船过去。然而河面上浊浪打着浊浪，急切不得过河。这时候，对岸传来一个女娃的歌声，雨声太大，听起来飘飘渺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秦风·蒹葭》）歌声把船工们的心挠得象猫抓。
雨势稍小些了，船工们看见南岸的苇荡中摇出一艘小船来，女娃们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而后，女娃们和她一起上了另一艘小船，也顺岸而行，试图渡河过来。突然，一个大浪把小船打退回苇荡中。船工们担心着，许久，歌声才传了过来：“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诗经·秦风·蒹葭》）
大雨终于歇了，“小鬼翻滩”渐渐消停下来，河水塌了下去。船工们奋力划出一条水道，划到河中的瓜滩才看清，姬昌和新人已然站在了一艘大船上，后面船连着船，船队正顺风顺水驶过来。乌云散开，云缝中射出一道道紫光，人们的心情好了许多。女人们在水面捞着什么，更有几匹马打起响鼻，抖动了脖子上的铜铃。铃声提醒了大家，北岸围观的人们开始奏起琴瑟，祝福姬昌婚姻美满。河面上再次飘来女娃的歌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诗经·周南·关雎》）
女娃们都是伴娘，她们故意唱那样的歌谣，勾起船工们的好奇心，让他们来看姬昌的新娘，来看她们化的新妆。歌谣给行吟的诗人听见，默记在心，传到了首都朝歌，又从朝歌流传到了大商四方。
姬昌府上，大厨们已擀好了面。自古以来，宝鸡人的婚礼酒席，就是搭席棚吃臊子面。大厨燣臊子时，先将肉切成小丁块，搭配上菜籽油、辣子、酽醋，温火烧熟；然后调汤，配上硬豆腐、鸡蛋皮、黄花菜、木耳、地软等，最后撒上漂菜。大厨擀的面薄、筋、光，调的汤酸、辣、香。一切就绪后，迎亲的队伍归来了，马上大开筵席。臊子面的吃法相当讲究。第一碗面，主人要先端到大门口“泼汤”，敬完天地和祖先才开席吃面。人们井然有序进入席棚，宾客先长后幼坐定后，本族人才能入席。席口排序为男长辈、次辈、晚辈，最后是妇女。周礼源远流长，始终贯穿在宝鸡人的衣食住行中，婚礼上安排稍有不当，人家就会笑话：“这家今儿个把汤漾咧！”
然而，姬昌的婚礼上，人们只顾低头吃面，不喝汤，碗里的剩汤要倒回锅里去。这是因为大家吃的臊子是蛟肉做的。那还是不久前，姬昌率领部族去渭河畔打猎。斩了一条大蛟。蛟肉美味可口，且能医治百病，老百姓都想尝一口。姬昌想，要使上万人吃上蛟肉，确是一件难事。于是，他命令厨师将蛟肉剁成碎块，燣成臊子，放入一口很大的汤锅里，规定大家只许吃面不能喝汤。就这样，所有人都尝到了蛟肉的滋味。因此，岐山臊子面又叫作“蛟汤面”，西岐人更把吃臊子面视作团结和睦的象征。
臊子用陶罐密封了，能存放数月，姬昌家里还剩些蛟肉臊，人们想再吃上一回。婚礼上，他们唱起祝福歌：“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诗经·大雅·行苇》）
大戏徐徐落幕。模模糊糊间，我听见茶馆服务员说：“乡党醒醒，我们店要打烊了。”我睁开眼问他：“刚才，我是不是睡着了？”服务员埋怨说：“可不是么，你得是浪乏了，梦见吃臊子面了？看你！涎水流了一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