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随手翻一下枕边书《红楼梦》,只见刘姥姥说:“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我这才由螃蟹想起来,不知不觉间霜降已至。
元代诗人、画家王冕曾作过一首《舟中杂纪》诗:“露深花气冷,霜降蟹膏肥……操舟有吴女,双桨唱新归。”诗中之“吴”乃我的家乡江南。须知,在二十四节气中,霜降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此时,北方大多草木黄落、翠减红消,一派萧瑟;反观江南,却是橘黄蟹肥一年好景时,吴人“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螫,拍浮酒船中”,十分逍遥惬意。霜降时节的母蟹肥美流油、香浓起沙,公蟹则更胜一筹,膏如凝脂,软糯细腻。人不用咀嚼,只轻轻一抿,蟹膏就会慢慢融化,渗出的鲜甜滋味萦绕舌尖。唐代皮日休有诗云:“蟹因霜重金膏溢,橘为风多玉脑鲜。”
在丰子恺的记忆里,他小时候,“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一只蟹”,“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砂酒壶,一只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偶尔父亲会给他一只蟹脚解解馋,他便由此嗜上吃蟹,即便后来断荤食素,唯独“吃蟹却一直是开戒的”。
我父亲说,他小时候每到蟹季,家里总要开上好几次蟹宴,每人两只,一公一母。中华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同一食材有着五花八门的烹饪方式,做出来的味道自然也大相径庭。单单一只螃蟹,就有清蒸、水煮、煎炒、面拖、香辣等做法,而这其中,将螃蟹放在蒸笼里清蒸,方能最大程度锁住蟹肉的鲜美。明朝张岱在散文《蟹会》中说:“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掀其(河蟹)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
烹饪者将螃蟹只只洗净、以细绳扎牢,放在竹制蒸笼里,配上紫苏清蒸。蒸好的螃蟹须趁热吃,掰开蟹壳,叠金交玉的蟹黄蟹膏清晰可见,亮泽滑腻的蟹油流了满手。吃蟹也是个技术活,须慢条斯理、细吹细打,尽量不留残渣,是谓“文吃”。丰子恺曾戏语母亲“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破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
内行老饕吃蟹,先折断八只蟹足,而后开蟹斗,用蟹爪当作剔蟹肉的针。螃蟹性寒,吃蟹最好喝几口热酒活血暖胃,中和一下螃蟹在人体内形成的寒气。过去吃蟹之时,祖父会从地窖里取出一坛陈年花雕,合家共饮——在他看来,有蟹无酒乃大煞风景之事。“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祖母则备好以姜丝、陈醋调好的料。大块黄白相间的蟹身汁水丰盈,食者将之蘸上姜醋调料,一口下去,蟹膏肥美丰腴,蟹黄沙糯鲜甜,蟹肉更似白玉,鲜嫩饱满,一股子无可名状的幸福便在唇舌间荡漾开来。
喜欢将平实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家乡人吃起蟹来也颇有讲究。以前,我曾祖母吃蟹自有一套纯铜打造的“蟹八件”:腰圆锤、长柄斧、签子、长柄勺、镊子、剪刀、剔凳、盆。这阵势倒不是作秀,它们有着垫、敲、劈、叉、剪、夹、剔、盛等多种功用。老太太戴上老花镜,先用剪子剪下二只大螯和八只蟹脚,再用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接着以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随后拿剔凳、针、钳、锤,或剔或夹或叉或敲,取出橘红的蟹黄或乳白的蟹膏,以及雪花状的蟹肉。一种种“兵器”轮番上阵,一样样功能交替发挥,在“蟹八件”的神助攻下,所有蟹能被食用的部分被一齐放在蟹壳内。再淋上调好的葱姜醋,外祖母端起蟹壳子将美味倒入嘴里,一下子吃得干干净净。在她手里,吃蟹倒成了一件妙趣横生的风雅之事,尽显生活之趣。
螃蟹时令性强,深谙食蟹之道的李渔担心过季断蟹,便用绍兴花雕酒腌制醉蟹,留待冬季,取瓮中醉蟹过瘾,腌蟹之酒则被称为“蟹酿”。或受此公启发,当年,我祖父将蟹肉、蟹黄、蟹膏剔出来,熬制成秃油黄,密封在锡罐里,邮寄给在北方求学的爱子。
以蟹怀古,可以润文心;以蟹怀人,可以慰秋情。转眼间风急天渐凉,又是一年霜降时,又是一年蟹膏肥美之际,我不免于下班回家后,蒸上两只公河蟹、热上二两花雕酒,坐于临窗木桌前,静享浓厚深秋之味,感受时节和年华赐于我们的悠远、恬淡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