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3年09月25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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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楼杂院,少年梦翩跹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3年09月25日   第 16 版)

  西安的城墙是砖包土,砖是明朝的砖,土是唐朝的土。到了夜晚,西安城忽然就流光溢彩起来,尤其是老城墙之内,皆是唐时的境界,唐时的建筑。外地人第一次来,以为穿越了。

  

  在老西安人的记忆里,西安没有这么华丽,城里还有许多朴素的老街、老巷子、老门楼。老户人家多住大宅门内,小户就搭伙往一堆凑,凑出个大杂院来。我上中学时,同桌文玲家就住在亮宝楼旁的大杂院里,边边角角都是矮房子。大门口卧着两座憨态可掬的石狮娃,瞅着马路对过的一间卤肉铺。肉铺前有一棵老槐树,我每天站在槐树下等文玲一起上学。下雨天,见我淋了雨,她问我咋不进院里躲躲。我指着亮宝楼说:“你家里有宝,你婆(关中话,意为祖母)怕给人偷了去。”

  

  亮宝楼位于西安南院门的东南角,鼓楼十字的路南。清末,八国联军侵华攻入北京,慈禧和光绪一行逃到西安避难。当时各省给他们送去不少礼品,后来慈禧回北京时并未全部带走,而是留下了一些。陕西巡抚便在南院门修建了一座两层楼高的“劝工陈列所”,把那些礼品放置其中展出,老百姓就称这座楼为“亮宝楼”。

  

  再后来,亮宝楼成了公共图书馆的一部分。那里其实是个两进的四合院,东西两侧各有平房三间,南连大门共九间,前檐均有斗拱。大门内有四页活动屏风,可以随时启闭。走道的左边是收发室,右边为接待室,正中是带有回廊的报刊阅览厅。沿着回廊北走,就进入第二进院落,两侧同样各有三间房为藏书室。院北中间矗立一座两层包檐大楼,面宽七间,进深四间。亮宝楼的基础很高,拾阶而上,门楣上镌刻有一块“静观自得”的青石横匾,为慈禧手书。东、西、北三面都建有长廊,共计有二十间房,是保存线装典籍的藏书部。我听文玲她婆说,北廊曾经陈列过昭陵六骏,东北角的立架上一直高悬着景云钟。

  

  “你个稼娃,西安城的宝可多着嘞。”文玲看我愣愣的,笑着说。我那时刚从乡下来到西安,不知道稼娃的意思。在学鲁迅的小说《故乡》时,我问语文老师:“稼娃是指闰土么?”老师愣了一下,微笑问我:“你老家是阿搭(关中话,意为哪里)的?”我低声说:“岐山县的。”老师说:“稼娃是稼穑之娃的意思,源自周朝话。你不要自卑,老师小时候也是个稼娃,在白鹿原上割麦子。”同学阿益忿忿地对我说:“文玲叫你稼娃,你以后不要和她一起上学了……”阿益老家是广东番禺的,他爸当上警察后,全家就在西安扎了根。阿益“秘传”给我一种学说西安话的方法——先学吹口哨,再啧舌头,继而嘘声叹气。譬如说“喝水”,一定要说成“喝肺”等等。

  

  我跟阿益学会了不少西安话,渐渐自信起来。但我的心里还是放不下文玲,有天跑去亮宝楼上,朝大杂院里张望。天光和煦,一个穿着粗布大襟的小脚老太太,正抡着棒槌在石头上捶布。那是文玲她婆,鬓间还插着朵小黄花。亮宝楼的爬山虎,爬过了大杂院的墙头,一个糙脸的老汉背靠着墙根抽烟锅,脚底下踩根火绳子,袅袅地冒着青烟。太阳照进大杂院,家家的屋顶红彤彤的。给太阳照红了的西安城,就像一个古董架,上面摞着秦砖汉瓦,镶嵌着紫漆门窗,虽然落满了尘土,却给人一种拙朴的古意。守着这架子,守着这光阴,老西安人一过就是一辈子。

  

  我看了好半天,不知文玲家是汉瓦下的哪一间。不久,老汉仰头发现了我,质问道:“你站高处作甚?瞅撒(啥)呢?”我听出他是陕北口音,不是西安“土著”,就用西安话回他:“鹅(我)在这里寻人!”老汉问:“你寻谁呀?”我说:“就你们院里的文玲呀。”老汉听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恍然大悟般微微点了点头。“帮我个忙吧,帮我把这书还她。”我从亮宝楼扔下《杜少陵集》,老汉一把接住了,急忙跑进一间屋里。不一会儿,文玲的母亲倒提着笤帚疙瘩冲出屋来,四处张望:“人呢?偷摸跑我家吊膀(关中方言,意为调情)来了?看我不打断他的腿!”我见情况不妙,赶紧溜了。然而,这个风波并未因我的逃走就此了结,文玲的母亲找到学校评理,我很快便受到了责罚。父亲一边打我,一边说:“教你念嘘(书),你整千(天)耍肺(水)上树灌黄鼠。才十四五,竟然学会吊膀咧……”

  

  后来,见我半个月没去上学,文玲大概慌了,拉着她母亲来看我。她母亲见我伤成那样子,软了心肠,埋怨父亲说:“你下手也忒狠了些……我又不是不依不饶。听语文老师讲了,这稼娃是个好孩子,都是误会……”她抹了把脸颊,拿出一盒药膏来给我敷了,说这药好得快。

  

  老西安人几乎家家都有医药秘方,辈辈暗传,为儿女将来能有口饭吃。文玲说她婆的秘方是从古籍医书中得来的,膏药如何调制都在那本《杜少陵集》里。但我分明记得那是一本诗集而非医书,就算真有秘方,兴许是她家先祖用毛笔在空白处写的,借用古籍的宣纸吧。

  

  两家和了好,我答应不再去亮宝楼,文玲的母亲终于放下心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去亮宝楼那边,街巷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大杂院的人都搬走了,只有门口的两座石狮娃还在。大杂院被改造成了一个民宿旅馆,文玲家成了一间茶室,叫作闲坐茶舍。我有时去那里坐坐,喝半天的茶。有次从茶室望出去,我惊讶发现某个角度,能清楚看见对过马路边的槐树、肉铺,还有槐树下站着的少年。那个位置,以前是一个城市少女的闺房,又或者是她母亲房间的“瞭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