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前我曾三上黄山。今年暮春,当年一道在徽州支教的同事提议故地重游,我愉快应约。
拈指数来,前三次登黄山时间皆在1986年一年之内。首次登山大约是“五一”过后,来黄山参加一个文学创作座谈会,会后组织上山。由于相互间人头不熟,交流甚少,我一路低头爬山无暇顾及风景,感觉极累。特别在攀爬好汉坡和阎王壁时,一侧悬崖,一侧峭壁,坡陡道窄,部分地段的石阶夹角超过70度,爬来十分艰难,半程不到即大汗淋漓。更兼恐高之故,瞥一眼铁索外深不见底的悬崖,两腿不由微微发颤,心脏也狂跳不已,那个瞬间萌生的懊悔与退意,直到如今依然清晰可感。好在集体行动,退回没有可能,我只能壮起胆子继续前行。直到玉屏楼,恐惧感方才慢慢平复。登高望远,只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灯笼花、紫荆、蜡瓣、桃花和紫藤等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赤橙黄绿青蓝紫,遍布于沟壑峭壁与苍松黛石之间,姹紫嫣红的斑斓色彩迅速吸引住累惨过后的散乱目光,黄山变成了一个花的海洋。山风拂面,花香扑鼻,沿途的辛劳顿时一扫而光。参会的同游者,此时开始活跃起来,争相寻找景观合影留念。
黄山之旅后不到三个月,领导突然找我谈话,要求我参加中央讲师团赴安徽支教。我被分配到徽州,在歙县行知专科学校做了一年的代课教师。身处黄山脚下,游山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事情。秋季开学不久即是国庆。当年没有小长假,旅游也不像如今这般热门,我们趁着国庆假期,兴致勃勃地向黄山进发。那时支教的尽是一帮年轻大学生,大伙一路上嘻哈打闹、欢声笑语,完全不像爬山,倒像一次闲适郊游。路上最令人难忘的是,作为团长的德文兄半生从事少儿广播,天性保持着“小喇叭”的童真,比年轻人还活跃,总喜欢蹦来跳去、躲在花丛后面拍照,结果一不留神,踩到“粑粑雷”上,顿时空气中臭气熏天。清洁后,他依然在团队中间窜来窜去,同伴纷纷避之不及,总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大家一路插科打诨,丝毫没顾及到峭壁攀爬的风险,十分轻松地一气“杀”到天都峰。惟过鲫鱼背时,出现了洋相迭出的场面:爬着走的、横着走的、躬着腰像虾米的、手脚并用边爬边叫的,五花八门,像个搞笑的恶作剧秀场。细想起来,鲫鱼背两边皆悬崖绝壁,只能单人通过,仅靠一条铁链象征性地保护,确乎惊险万分。本人四上黄山,也只有这次爬到“登峰造极”的天都,真切体验了一把“山高我为峰”的豪迈。
下了天都峰,大伙围坐在莲花亭边,吃了顿随身携带的面包、火腿、榨菜、香肠和啤酒混拼的便餐,马不停蹄直奔发射塔住宿。此时天色已晚,一俟房间分配完毕,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消散,看来年轻人也有劳累疲乏的时候。第二天凌晨,大伙相约早起看日出,只见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混沌,地上积有夜雨遗下的汪汪残水,尽管穿着招待所提供的军大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结果苦等了一个小时,也没盼来渴望中的日出,于是才在湿漉漉的阴雾中,心有未甘地开启了奔赴后山的回程。
穿过群峰顶,天渐渐放晴,虽没见太阳,但蓝天已从茫茫的晨雾中隐约透出。到了飞来石附近,突然,漫天的云雾开始流动,最初还是丝丝缕缕,刹那间,飘忽不定的滚滚云团就以声势浩大的阵容迅猛袭来,像是从天而降的汹涌波涛倾泻而出,来回在山峦之间翻滚飞溅,幽深且空旷的西海大峡谷转眼即被云雾塞满,刚刚还在视野里的巨石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边的山峰与树木也仅剩云雾笼罩下的朦胧背影。连绵的群山似乎一下子陷落在汪洋大海之中,陡峭兀立的山峰偶有山尖透出,犹如辽阔海洋里的几粒孤岛。间或有小风吹
过,才能隐约看到个别山峦与松石羞怯地露出一角原貌。路上的游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家在虚空缥缈、不绝如缕的云雾中漫步,仿佛进入某种梦幻般的仙境,一时难以分辨是人在云里、还是雾在梦中,正可谓“绵绵长飘三万尺,疑是银河降人间”,立时有了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游人甚至不忍移动步履,生怕每行一步都会踏碎一地仙云。我们意识到遇上了传说中的云海,于是一扫出发前未见日出的胸中块垒,随即欢呼雀跃起来。或许是人群吼声形成的巨大回音吓退了云雾,飞来石突然耸立在面前,但等我们拿出相机拍照时,它又捉迷藏式地消失在云雾中。
第三次游黄山大约在次年元旦前,有领导过来慰问,为尽地主之谊,我们决定陪来者登山。考虑到老同志年高体弱,行程只安排在索道附近。在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们走出索道间的瞬间,惊奇地发现,扑面而来的是一幕完全出乎意料的漫山皆白的苍莽景象。想来,一场大雪刚下不久,天空尚有雪粒飘落,微风习习,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为近处的灌木与远山披挂了一层洁白的玉帐。由流琼泄玉铺展而成的遍地银花,仿佛在葱茏苍翠与嶙峋黛墨之外,再添上一道银装素裹的抢眼亮色。雪中的黄山虽少了些夏季缤纷夺目的喧嚣,却也意外营造出别具一格的古拙苍劲、庄严肃穆的壮观气象。奇怪的是,积雪带来的萧瑟冬意,并没给游客带来丝毫的冷冻感觉,衣薄畏寒的忧虑忽闪即逝,与北方雪后的天寒地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巨大反差。我们拾级走在窄小的石阶上,地上的落雪早已融化,但没有想象中结冰打滑的担忧。树上偶有雪花跳下,顽皮地钻进我们脖领里,不仅未有冰冷袭人的反感,反倒萌生出几分特别受用的凉爽快意。我们格外庆幸,能在北方人习惯里最不宜爬山的季节,不期而遇地观赏到素常难得一见的雪中盛景。
37年过后再游,黄山常游常新,处处皆景、移步换景的多变性,依然给人带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审美愉悦与视觉震撼,有三点印象极为深刻。一是经高人指点安排,我们选择了不同以往的由后山进、前山出的爬山路线。缆车上山,首站直奔早年未开通的西海景区,实地领略到前所未见的别样风采。是日,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站在西海大峡谷入口的平台之上,借助夕照的强光,一望无际的视野让黄山尽收眼底。前山攀登时看到的万仞山峰,此刻已变成纵横交错、连绵起伏的群山,且远山与近山层峦叠嶂、层次分明,群山之间有参差错落的峭峰与峡谷依稀相隔。而最先映入眼帘极具冲击力的风景,就是漫山遍野被松林灌木映衬的嶙峋怪石。多数奇异的岩体纵处若断、横处似裂,悬崖峭壁若刀劈斧削、似断实连,一座座危峰兀自耸立、相映成趣,其巍峨多姿之状,以所谓鬼斧神工、天造地设之类的词汇形容,皆不足以准确刻画其奇特造型。此刻的黄山,不再是记忆中的清峻与秀美,而是它异乎寻常宏阔壮美的另一个侧面。
二是一路走来不时发现,虽黄山依旧,游览条件却大为改观。上山的步道比过去更加整洁,且开通了若干便于疏导游客的环行线路,过去惊险地段加装的锈迹斑斑的铁索,已被柔软舒适且便于拉扯助力的尼龙线替代,垃圾收集更为规范便利,沿途随处可见的叫卖声也不见了踪影。黄山如同我们上山的季节一样,依然充满着蓬勃生机和长盛不衰的青春朝气。
三是有幸与景区管委会的王主任一路同行,高度的敬业感让他对黄山的前世今生如数家珍、烂熟于胸。交谈中,我们从这位老黄山身上学到不少关于黄山的冷门知识。与此相关,我破天荒地捋清了黄山奇松的形成机理。在我过往的认知中,黄山奇松破石而生,枝虬干曲、千姿百态,但何以致此从未深究,仅唯美而已。这次游山方才明白,黄山奇松的形成,皆赖其自然环境的特别塑造所赐。因为黄山层峦叠嶂且又沟壑纵横,峻峰错落而又蜿蜒相接,八面来风,都会在山涧绕行盘旋,无论在哪个山坡或峭壁上生长的松树,都要尽力逃避一年四季片刻不停的山风可能造成的伤害与侵蚀。所以,它们都必须在枝干中间留出足以让各路来风畅行无阻的通道,日久天长,也就慢慢促成并塑形了它们冠平似盖且枝干层次异常分明的标本式特征。另外,由于植根山崖、土壤贫瘠,松树向阳的一侧必须拼命向外伸展,以便更加充分地汲取太阳的能量。为了能在保障营养供给的同时又能最大限度减少风的阻力,松针只能变得既粗又短,枝干也只好竭力向下生长,这是生存法则和自我保护的本能选择,也是以迎客松为代表的大多黄山奇松,蟠曲的枝干分层排列且斜逸横出、遒劲的松姿若人为、似盆景造型的生理动因。当真相大白后再度瞻仰这些奇松,无法不令人从灵魂深处对物竞天择的神奇造化发出由衷的敬畏与赞叹!
结束四上黄山的旅程,登上缆车的瞬间,密集的雨点纷纷落下。走出玉屏索道时,地面已经积成清晰水流。我们暗自庆幸,一帮疲惫不堪的老者平安躲过了浇雨的狼狈。坐上回程的汽车,我不由地深情回望了一眼雨中的黄山,这里有对上苍眷顾的感恩,有对黄山惜别的留恋,或许也有何日再来的殷殷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