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3年04月2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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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街旧事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3年04月24日   第 16 版)

  从西安永宁门进城向北走,或由钟楼南去,就是古城有名的南大街。街中段有个十字街口,连着东西木头市,我年少上学时每天都要经过那里。下雨天,南大街茶叶店的涂掌柜看见我,总要提醒一句:“滴水河十字路滑,跌倒了自己爬。”十字街籍籍无名,我想涂掌柜年纪那么大,许是记错了地方。

  

  上世纪七十年代,西安南大街上仅有一座五层高楼。我家住在顶楼,我常趴窗口上看风景。街对面还是大片的平房,视野开阔,目之所及,能看见东南角的宝庆寺塔。想起涂掌柜的话,我问父亲:“老爷爷说的滴水河在哪儿呀?”父亲也不晓得,再去买茶叶时,就请教起涂掌柜来。“那不,木头市街口就叫滴水河十字,清朝的舆地图上,明明白白标着。”他咳声道。涂掌柜顶秃,脑后的头发就故意留长了些,攥起来能扎条小辫。街上的人叫他“活地图”,说他脑子好,记得古城许多街巷的名称和来历;但也有人叫他“老糊涂”,真依他的话寻过去,那街巷却并不存在。

  

  “就南大街来说,先前其实是一条土路,凹凸不平,下雨时满街的泥水。东西木头市的十字街口地势低洼,人家的房檐水全汇聚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大涝池,因此叫作滴水河十字。市民出门靠自制的泥梯,锯一块脚底大小的木板,下边钉四个木块;脚踩上去,用麻绳捆牢了,就可以去趟泥水了。滴水河的水有半腿深,街上的穷汉们就在十字路口背人过河,挣点下苦钱。”涂掌柜侃侃而谈,一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模样。他听父亲说,我是在西安高级中学读书,便立刻竖起大拇指赞道:“娃娃念书有出息,柳青就是那学堂毕业的,常来咱店里买茶叶。”他说的大概是真的,因为父亲曾在店里碰到过大作家柳青,并请他在一本《狠透铁》上签名留念。

  

  南大街茶叶店的门面,由几扇浅蓝的旧门板拼接而成。门板嵌入门框上下的槽里,白天一扇扇被退出取下,天黑时再一扇扇被提起来嵌入。涂掌柜年纪大了,力不能逮,父亲就让我放学了帮他提门板。过年时,我给涂掌柜研墨,他挥毫在一张红纸上写“提板大吉”四个字,贴在最中间的门板上。他不忘父亲的好心,取出一包上等的大红袍,用纸绳子捆扎好,让我带回家。提板一年,我从涂掌柜口中知道了很多古城的掌故,学问大为长进。南大街的前世今生,渐渐清晰浮现出来。

  

  许多年前,永宁门内有不少槐树、杨树、柏树,文庙的古槐有五百岁以上。城墙外还是平展展的麦田和菜地,农妇圪蹴(陕西关中方言,意为蹲)在护城河边洗衣裳;吊桥南边是裸露着土墙的村庄,有永宁村、仁义村、草场坡,村名典雅,皆大有来历。天刚麻麻亮,栖息在城内树上的乌鸦,便一群群越城而去,傍晚又驮着残阳归来。街巷的碎娃(方言,意为小孩)叫乌鸦为“饿老鸹”,他们坐门墩上,端大老碗咥扯面;看见了鸦群,异常兴奋起来,昂首高歌:“嘎——嘎——嘎——,老鸹老鸹,一绺绺,回去给你娘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你娘憋死我不管……”这样地唱了几年,到了入学的年龄,就穿起黑布衣裳,同鸦群一起早起晚归。乌鸦为的吃喝,学生娃为的学问。

  

  滴水河十字东侧路南,有一座左公祠,坐北朝南,气势不凡。整个祠堂一砖到底,屋脊和墙头的青砖上,都雕琢有莲花、凤鸟、兽头。那里每逢祭祀,很是热闹。但没多少年,祠堂就风光不再,渐渐地无人打理,墙倒屋塌。借助旧址和剩下的房屋,人们办起了一所新式学校,校名为文襄中学。学生娃琅琅的读书声和跑步叫操的呐喊声,响彻了整条南大街,古城洋溢着勃勃生机。为保娃娃们上学平安,人们决定填平滴水河十字的洼地——打好了碎石路基,浇上泥浆,再铺一层河沙,用压路机往平里压。泥路修成了碎石马路,路边有了下水道的泄口,以及石条竖起的马路牙子。那些拉着人力车喘气奔跑的“祥子”,还有推着嘎吱作响的独轮车进城卖菜的老农,就在古城的路面上奋力前行。

  

  长空寂寥,古城的高天上,静静浮动着一只鹞子。它舒展开长长的双翼,暴露出翼下锐爪,那爪子是张开着的。晌午的大太阳下,鹞子的黑影看着瘆人。大人们忙着做饭,正是不怎么防备的时候。平房小院里的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啄主妇撒下的玉米榛子。院子里跑动的,还有吃萝卜樱的小兔。放午学的学生娃知道,鹞子是吃小动物的,忙把小鸡、小兔关了起来。娃拿起母亲晾衣服的竹竿,瞪大眼望着天。鹞子盘旋了三回,最终没敢俯冲下来,悻悻地离开了。肉不常有,鹞子只好干饿着。灞柳转青时,令人远思遐想的燕子从南方归来了,忽然间布满了全城。市中心的钟楼、鼓楼、城门楼上,以及大户人家的梁间,都成了它们的家。燕子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掠过,羽毛闪闪发光,剪刀似的尾巴划出一道圆弧。一夏酷热,转眼秋深,大雁摆开人字阵,一行行离开古城。它们因不舍而悲鸣,却绝无留意。大雁知道古城冬日的风雪太大了,落下来,光阴就溯回到了唐朝。

  

  某一年,南大街突然出现了一队载货的骆驼,把南北交通都堵塞了。在老西安,人们常见的是骡马,以及木轮毂、胶轮的大车,东大街因此有个骡马市,南郭门有个落车场。可有谁曾见过,这种背起双峰的高大怪异的牲畜。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仰长了脖子,像给人捏住了木嘴的鹅。骆驼眯缝起眼睛,也瞅着鹅群看。它们性格驯良,驮着上百公斤粮食,四蹄仍稳稳地站立,人们啧啧称奇。南大街上,唯有涂掌柜见过大世面,说那些骆驼来自他的故乡——内蒙古的大草原,他小时候在北京城见过。有人颇为妒忌,抬杠说骆驼来自新疆的沙漠。

  

  世事如同翻烙饼。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再晃,又过去了好些年。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古城的天空,再没有了群鸦晚噪,没有了鹞子搏击,没有了长空雁鸣。南大街上,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把天戳了好几个眼眼,涂掌柜的老茶叶店消失了。我从东木头市的中学毕业后,再没见过这位博学的老人。模糊能记起的,是他教唱的一段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长袍子短袍子,都是衣裳;天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