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3年03月06日 星期一

返回目录  放大缩小全文复制   下一篇

春醉碧螺香

■申功晶 《 中国城市报 》( 2023年03月06日   第 24 版)

  我年少时,但逢开春,父亲总会骑着单车带我来到太湖洞庭东山。我们站在茶园坡地放眼望去,矮墩墩的茶树抽出了碧油油的叶子。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茶”,碧螺春茶树系“洞庭山群体小叶种”,纤细玲珑犹似小家碧玉的苏州姑娘。东坡先生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倘若要从《红楼梦》中选出一位女子作为碧螺春的形象代言人,我看非金陵十二钗之薛宝钗莫属。宝钗所居之蘅芜苑植遍奇花异草,味芬气馥,可谓“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无怪乎宝玉发出“睡足酴醾梦也香”的感叹。这一如素有“花果山”之称的太湖洞庭山,诸多花木、果树枝桠交错,根脉相通;而茶叶亦属敏感植物,它汲取花窨果味,天长日久,便自带一身花果清芬助其香醉万里。

  

  《茶经》云:“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到了春分,采茶的男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各人肩背一只茶篮,趁着清晨露水,在轻雾如烟的茶丛中,小心翼翼地采摘。明前“碧螺”通常一芽一叶,炒制半公斤高级碧螺春大约需采七万左右颗芽头,因此素有“一斤碧螺春,十万春树芽”的说法。

  

  旧时,讲究的茶户只让二八芳龄的少女去采明前碧螺春。采摘之前,少女们先沐浴更衣,上山时,索性不用竹筐。据说,她们将采下的茶叶嫩芽纳入怀中,贴放在胸口,少女的肌肤体温能促使茶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异香,当地人用吴语戏称为“吓煞人香”。采回去的芽叶须被及时拣剔,剔去余叶及不符标准的芽叶,以保持所用芽叶匀整一致。茶户力求做到当天采摘、当天拣剔、当天炒制,不炒隔夜茶;而拣剔一公斤芽叶,就需花费大半天时间。

  

  茶户将白天拣剔好的茶叶堆置在堂前,吃过夜饭,就去屋后炒。炒茶火要烧得猛,当茶灶镬底被烧得透红,一畚箕嫩叶倒下去,满满一镬,“哔哩啪啦”乱爆开来。炒茶人立在灶前,伸手下去炒,动作要快,牢记“手不离茶、茶不离锅”要诀,左右开工、轮换叉炒,揉中带炒、炒中有揉,炒揉结合。此时的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气直冒,热得炒茶人赤裸上身,露出古铜色肌肤,却仍汗流浃背。纵如此,他嘴里还是快活地哼着小调山歌。等爆声小下去,炒茶人便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盛起,手脚要快,否则嫩芽易焦易老。炒过的青叶子被倒在板桌上,炒茶人双手搓揉,将之揉成紧紧一团,再抖散开来摊在竹匾里,用幽火慢炒,然后二度、三度焙干。此番纯手工采摘、纯手工拣剔、纯手工炒制……从古延续至今,也亏得苏州人不嫌繁琐。单这“蜷曲如螺”的工艺,靠机器是做不来的,故明前碧螺春质高而量少,贵得实在有理。

  

  苏南的老百姓素有喝茶习惯。过去,我祖父一大早起身出门,常雇一辆三轮车来到茶楼,占个好座头。他先吩咐堂倌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再笃悠悠地一边啜一边听评话、弹词……甭提多惬意了。

  

  每逢早春茶上市,父亲总要去姑苏老字号“三万昌”称上二两特级碧螺春尝尝鲜。说起我和碧螺春的初识,还闹了一出“不识碧螺是碧螺”的乌龙。记得有一年开春,年幼的我打开父亲的茶叶罐头,从里面抓一撮新茶撒入茶杯,看蜷曲的茶芽在水里舒展开来,直至水呈澄碧色,便把鼻子凑到杯口深深一嗅,一股天然植物香沁入心脾;端起杯子啜一口,那股子芬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尤其是那种初饮若无、细品似有的果香味,着实让我陶醉了好一阵子。有此好物,我当第一时间与母亲分享,当她捏起一撮“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的茶芽,不由得“哎呀”一声:“这茶怎么长满绒毛,莫不是发霉了?”我们娘儿俩研究半晌,最终确定是茶“发霉”了,便索性将其“哗啦啦”一股脑倒入垃圾桶。殊不知,这“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正是特级碧螺春的真容。待到夜间,父亲回到家中得知了真相,心疼得直跺脚:“这几两茶大几千元呐!说没就没了!”

  

  大学毕业上班后,我每天清晨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无外乎先泡上一杯清茶,尤其是早春之晨喝上一杯新上市的碧螺春,能去除一夜沉积的秽浊之气。感冒发烧的时候,我的医生朋友开完药后千叮万嘱:“你正在吃消炎药,千万勿要喝茶,尤其是浓茶!”喝碧螺春却是无妨,这茶清淡,一杯下肚,病也似减了三分。

  

  《茶经》云:“器为茶之父。”泡什么样的茶选什么样的茶具,颇有讲究。泡制碧螺春,以玻璃杯为佳,透过玻璃可尽览“白云翻滚、雪浪喷珠、春染杯底、绿满晶宫”四大奇观。泡碧螺春是一桩饶有趣味的工夫活:准备一个洁净透明的玻璃杯,先在杯中注上三分之一七十至八十摄氏度的纯净水,将碧螺绒球抛入杯中,待其舒展开来,再缓缓斟水……一时杯中如雪片纷飞,端在手中,满杯翠玉,清芬袭肺,喝着也没有茶

  叶固有的涩味,反倒有一股甜津津的果香味,这便是货真价实的茶中极品了。清代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所言“茶以洞庭山之碧螺春为天下第一”,非虚也。

  

  苏帮菜中有一道时令名肴,唤作“碧螺虾仁”,顾名思义是用碧螺春与河虾仁一起烹调而成——新采摘的碧螺茶芽,在温油中热过,跟现剥的河虾仁一起翻炒。茶乃山之精华、虾系水中之尤物,两者自这道菜中妙而凝合,人们吃起来,但觉虾中裹着茶的清香,茶中带着虾的鲜甜,滋味十足。

  

  洞庭西山岛的一位友人家自有几亩茶地,每年清明前后,总要邀我去岛上喝两三遭碧螺春茶。在太湖畔,泡上一杯新绿,春芽入杯如球,在杯中见水即展,透过玻璃杯但见翠色缤纷,细闻起来茶香中裹着细腻的花果香。我忽地想起苏州那些深藏春色的园林,一杯碧螺春便恰似一座可以被捧在手里的微型园林,其中的色、香、味以及优雅舒展的芽叶,伴着阳光、春风、烟雨,入画似梦,令人心神皆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