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2年12月19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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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时蒸汽火车,冒雪送团圆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12月19日   第 24 版)

  这几天我心里颇不宁静,因为随着疫情防控措施的优化,我回家过年的心情更急切了。我和妻分隔西安和杭州,这一年算是最久的。冬天,妻发来消息:“你那里下雪了吗?”我回说:“没。”

  

  想起踏上和妻新婚后第一次小别的归程,就是个雪天。当时我归心似箭,在西北的一个小站等火车。小站大约是三线建设时修建的,一排低矮的红砖瓦房,檐下挂一口老钟,白色的表盘,黑色的时针和分针;墙上一行斑驳的红漆标语——为人民服务。雪落在站台上,落在老站长的蓝色制服上、大檐帽上,把他变成了一个雪人。“叮铃,叮铃”老站长摇动手铃,预警火车要进站了。一声汽笛,火车冒着黑烟,缓缓驶进站台;“嗤——嗤——”,又喷出两团白汽,才停了下来,乘客们蜂拥而上。

  

  这种蒸汽火车,平常是拉煤的,但过年前后也挂客运车厢。上车的台阶很高,有三级;前面的人踏上去,身子不稳后倾下来,后面的人赶紧推他一把。就在互相善意的推搡中,人们挤上了车。有人晚来了一步,背着铺盖卷,急切敲打着车窗,示意里面的人打开。老火车的窗户是上下开合的,一人须要和对座的人合力方能抬起来。好不容易抬开了,一捆铺盖卷迎着车内帮忙人的面被扔了进来,随即一个长发青年的头伸进来。“帮帮我呀,拽我的头发……”他两手抓着窗沿央求道。送行同伴,在车下使劲推他的屁股,硬将他塞进了车厢。“人这么瘦,穿这么厚!”袖手旁观的人说。车厢过道已然挤满了人,长发青年坐在铺盖卷上喘粗气。一个西北老汉抱着个竹笼,里面圈只大红公鸡。乘务长看见了,说:“这怎么行,下次要买票。”老汉不服气:“大公鸡也要买票?这算是年货,明早还能给大家打鸣呢。”车厢里的人哄笑起来。“呜——”的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启动了,铁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铿锵声。我靠在窗边看风景,看着铁道沿线的树,一棵棵朝后倒下去。

  

  旅途中,火车时而缓慢,喷出大量的蒸汽,声如牛喘;时而长啸,猛虎出笼般奔跑在千里铁道线上。车厢里,乘务长提一壶热开水,大声喊着:“谁要开水?开水烧好了,为人民服务。”到了蚌埠站,停车五分钟。安徽砀山梨好,每次路过安徽的站点我都会买些,冬天用它做梨膏吃。乘客不必下车,站台上有流动的小商贩,火车一停下来,他们就挎着篮子跑到车窗下叫卖。“砀山梨,润肺止咳,好吃不贵,给同事家人捎些吧。”火车很快又启动了,长发青年拿了梨却没来得及付钱。火车逐渐提速,着急的他忙将一张10元纸币揉成个小疙瘩,扔给窗外跟着火车跑的小姑娘,高声喊:“快捡起来!危险呀……”

  

  夜晚,火车路过一处隧道时,猛然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人开始不安起来。乘务长打开灯——那时用的还是煤气灯,靠火车头发电。灯光忽明忽暗,但总算有了光亮。乘务长诚恳地道歉说,前方传来消息,铁轨上结了冰,为了防止火车脱轨,铁路工人们正在前方排除险情。乘务长给大家添了一遍开水,将水壶放在小桌上,坐在了乘客们中间。他的沉稳和干练,给车厢里的人吃了颗定心丸。就在这黑暗的不知还有多长的隧道中,我对面的小男孩,盯着我的帽徽说:“解放军叔叔,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我害怕……”我想了想,就指着乘务长的水壶说:“以前有个烧开水的人,发现水开后,冒出的热汽总是顶着壶盖乱动弹,还发出‘丝儿,丝儿’的叫声。他就想能不能用蒸汽作动力,造一台蒸汽火车呢?后来,他果然成功了。”小男孩追问:“那个人是你吗?”我指了指乘务长说:“就是这位叔叔。”乘务长斜起眼看我,小男孩的母亲抿嘴笑了。男孩敬佩地取出一个日记本,要乘务长签个名。于是,就着昏黄的煤气灯,乘务长给孩子写下一句话: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深夜时,火车驶出了隧道。窗外白雪皑皑,夜空似乎有月,雪月萤映如昼,但远处的群山还是黑魆魆的。隧道前方,整齐站立着一队除雪的铁路工人,队伍能有一公里多长。和铁道沿线的树一样,工人们的身上落满了雪。风雪中,他们向行进中的火车敬礼,然后在我的视觉中,又迅速地“倒下”,“倒”在白雪的大地上。火车加速了。车厢里的煤气灯熄灭,乘客们进入了梦乡。后半夜,我被几声鸡叫惊醒,原来是西北老汉的大红公鸡在打鸣。有人嘟囔了几句,老汉回嘴:“我不是早说了,它要给大家打鸣嘛!”不一会儿,乘务长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瓦特先生,快到杭州站了,大公鸡是专门叫醒您的。”他用幽默回应了我先前的不敬。这趟火车,大半夜里,只有我一个人下车。出了站,大雪纷飞,广场上路灯昏暗。蓦然回首,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竟然是妻子。她也瞧见了我,小跑了过来。我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带着哭腔说:“我数着日子来着……”夜里没有车,我撑起伞,妻挎着我的胳膊,一起踏着雪走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妻已经上班去了。厨房的锅里温着饭菜,餐桌上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雪,我要去接你。”这是我们恋爱时,说好的事。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如老电影般在脑海中缓缓映毕,我守着空屋子开始听一首老歌:“你在南方,我在北方。你闻着花香,我怀抱冰霜。从此一别不见你的模样,相思的泪流成了海洋。你看着雨落,我看雪飞扬……”听着听着,不觉眼眶潮了,给远方的妻发去消息:“我这里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