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四面由大山围着,要出村子,西关是唯一出口。
西关就在村子的西山上,那里是一个石头城堡一样的关口。关口高高在上,像建在云朵里。村里流传的故事讲,早年间,关口城门上建有两层木楼,飞檐望角,圆木耸立,人在约十五公里外都能望见其雄伟姿态。有人说是因为一场剿匪战争,也有人说是因为一场大火,使得木楼灰飞烟灭,只留下关口。关口依然雄伟,全是用石头堆垒而成。那石头可不小,全是条子石,一大块长有两三米、厚有半米,没有七八个大汉子是抬不动的。关口成半圆洞形,有抵门杠,有射击孔。人立关口,无论山下哪个方向来人,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西关是村里人的晴雨表。村里有句俗语:“西关戴帽帽,天老爷要撒尿。”意思是说西关上有云雾紧锁山顶,那就是风雨将要来临的前兆。那家伙,准头堪比天气预报。尤其是五黄六月乡下收庄稼、晒粮食、抢偏东雨的时候,村子里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出门就得看看西关上的情况——如果西关上有云雾遮日,那就得准备雨具或是把稻谷堆放盖好了,免得稻谷被大雨淋湿,生芽生虫烂了。
西关是村里人与外界联系的分水岭。站在西关上,村子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哪家出门放牲口,哪家挑着庄稼进屋,哪家喂猪喂鸡,哪家开锅煮饭,只要随便扫上一眼,心里就明白了。从西关向外望去,那就是天宽地广了。一眼望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地界尽收眼底。出了西关下了坡,过倒桥子,上走马岭,那里是公路边的一个车站。从走马岭上了车再去白合场,便到了离村子最近的一个乡场镇子;再从白合场坐车,就能到县城、省城以及更大更远的城市和世界——这其实是年少的我在西关的关口城门条子石上翻来覆去晒太阳,望着天空发呆时对外面以及未来的想象。
西关经常是我少时一个人玩耍的最好去处。那时,村子里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娃要么去白合场的学校,要么去白合场以外更远的地方上学了。日常大多时候,村子里就我一个少年,背着割牛草背筐往西关走。西关前后都是大山坡,牛草多,在那里也看得远。一条青石板大路穿过关口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要是有一个人从关口外走进村子里,我通常用不着仔细瞧着就能很快判断出是哪家来了亲戚朋友,哪家就该杀鸡取肉磨豆花了。坐在关口的条子石上,我最想两件事儿。一是自己家能来亲戚朋友,那就有好吃的好喝的上桌。那时虽然家里颇为清贫,一旦亲戚朋友来了大人们还是会设法准备点拿手菜,小娃儿也是免不了要饱一回口福的。二是娘能从白合场早些回来。白合场逢农历三六九赶乡场。每个逢场天,娘都要去白合场卖些豆豆果果的土货,然后再买些油呀盐呀肉的,细心地安排着一家人的生活,就怕饿着了娃。娘从白合场回来,证明那一阵子家里的日子又好过了。
好多时候,西关成了我梦想的美丽城堡。但随着成长,我后来才逐渐明白,西关以及西关以外的世界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哥外出打工的那年,父亲一路送到西关上,反复帮他整理好行装。哥顺着大路走了,父亲两眼直直地盯着,直到望见他在走马岭上了车,父亲才长出一口气坐在关口的长条石上,半天没说一句话,两滴眼泪从脸上静静地滑落。哥才十六岁,初中毕业待在家里一两年了,没学上手艺,只有出门闯生活。总待在家又能怎样呢?一天天岁数混大了,却没有什么谋生机会,说不定老婆都讨不上,只有打光棍的命。
站在西关的关口,我每次看着父亲去白合场帮人抬石头、抬木料、扛竹片,一次次从晨雾中走下西关的背影,心里都有些感伤。可感伤又能改变什么呢?只能默默地祝福父亲平安。那时,家里除了油盐柴米的日常花费外,还有逢年过节人情来往等一大摊子的开销。父亲若不出门挣点钱支撑着,有个亲戚朋友上门不可能只吃白开水喝西北风吧。
当然,我自己也是从西关走出村子的。那一天,当我走上西关的关口,转身望见娘在屋檐下的身影,一缕残阳,一缕炊烟,娘的影子比炊烟还消瘦,比老屋还脆弱。娘的身后就是家了。我知道,有娘在,家就在。
如今,在长江边这座小城里走着,我有时突然会想起老家村子“西关戴帽帽,天老爷要撒尿”的俗语。可是,从一条水泥路到另一条水泥路,从一部电梯到另一部电梯,从一座高楼到另一座高楼,我们要怎样才能看清楚天老爷的脸色呢?四季不变的灯光与霓虹、门面与楼宇、喊声与叫卖声,唯一容易变换的是人情与世事。这是人的世界,有好些个人来了又去了,又有好些个人去了又来了,但他们都无法被从一条路上或一个关口上看清。
我总是怀想西关上的那些日子,有人们简单的来来往往,有烟雨云雾的一眼便看清,有家和娘就在眼底和身后,一切都是轻松而又踏实的。
高高西关,家韵乡情,就一直在自己心底藏着,多好的风景和回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