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过早饭,毛四爷就开始忙活起来,收拾好砍刀、扁担、捆绳等家什儿,急急忙忙地往竹林坡走。
竹林坡是村子西头的一个老林子,那里长着的全是竹,楠竹、西凤竹、鸡爪竹、篁竹什么都有。有细心人闲来无事时捏起指头大致统计过,竹林坡里竹的品种少说也有十几种。竹林坡是村里人的财富之源,这是十里八村都知道的事儿。村子里有俗语云:“有了竹林坡,钱财几窝窝。”谁家里生活紧张了,去竹林坡上砍两根楠竹扛到白合场卖了,不但能赚到油盐钱,连家里的小花小用钱都有了;娃儿上学缺学费书本费了,到竹林坡那老林子里砍几挑竹片,挑到白合场的收购点,卖了就有学杂费……村子里家家户户在竹林坡都有片竹林山地,八亩十亩二十亩的,那都是村里人的宝地。放眼望去,十几匹大山梁子长着的全是竹林,阵阵风过,绿浪涛涛,让人心旷神怡。
春冬季节,竹林坡是笋子的出产地,春笋和冬笋都是乡下人家的好食材。无论是用其炖鸡、炖鸭、红烧猪蹄,还是炒腊肉、炒木耳或是腌着吃,都是下酒解馋的可口菜品。笋子上市的季节,拉货的大车、小车、板板车在村子口排着一水的长龙,就等着收货。村里有的人家,一年仅是卖笋子一项,收入就达五六万元。
竹子全身都是宝贝疙瘩。卖了笋子,还能把竹节竹杆削成竹片去卖。离着竹林坡不远的白合场,场镇不大,收购竹片点就有七八家,场头场尾顺公路的地方,堆着的都是竹。还有那些收圆竹棒的——只要人们把竹砍倒,除去枝叉,锯掉两端,一根圆棒就能卖钱了。居有竹,食有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竹林坡人就靠着竹林竹山吃着自己的饱饭。
当然,村里人更多的是像毛四爷一样,从竹子身上做着另一种致富文章。卖笋子、卖竹片、卖圆竹棒,活儿倒是简单,但那都是卖原始材料的货,卖力气,所得只是一般性的收入。毛四爷把竹砍倒,就在坡上、山上或是扛回家里,在手与刀的舞弄中,把一根根的竹变细、变薄制成可以编织各种东西的原材料。早些时候,毛四爷只是编了些竹箩筐、竹背筐或是竹篮子,一挑一挑地运到白合场去卖,就能有不错的收益。乡下人栽秧、打谷、卖肥猪样样都得用箩筐和背篓子,省力又省时。每逢乡下春种秋收时节,毛四爷不分昼夜地干都还忙活不过来。好些时候,乡亲们提前十几天就下订单了。后来,毛四爷就在那些编来编去的时光里,把竹编出了各种花样:竹灯笼、竹花架、竹盆景、竹床、竹椅、竹沙发、竹餐具……样式丰富的成品上,还附着了同样用竹编成的花花草草、虫鱼鸟凤,活灵活现,逼真得让人喜爱。有城里人开着小车大车进村子,指定要买毛四爷的竹编物件。每一根竹在毛四爷的手里变成了精致有趣的手工艺品,看得人眼花缭乱,欣喜不已。竹林坡,成了毛四爷一家的福地。
于我而言,竹林坡的记忆就更加深刻了。村子离白合场不到三公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全是山间坡路。从竹林坡去白合场要经过二道溪,上老鹰岩,再下流水岩,过倒桥子——这一路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少年时的每一个假期,从
竹林坡挑竹片或扛圆竹棒去白合场卖,挣学费、书本费,是我的社会启蒙课。当然,在卖竹片时,我偶尔会到白合场刘二娘的副食店里买几粒“鹅板糖”放在嘴里高一口矮一口地咬着嚼着,心里就甜着了。记得有一年冬天,我挑竹片过倒桥子时,因为路滑,一不小心一跟斗连人带竹片掉进了路边的大田里。挣扎着爬起来的我感到又冷又饿,本想半途而废折返回家,但一想到卖了竹片有书读有学上还有糖吃,退意全消,脚下就有劲了。从白合场回家后,母亲看着我全身上下都是干了的泥巴,骂了句:“你个不要命的傻娃!”我却差点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竹林坡确实是一个好去处。盛夏时节,村子里最热的时候,人一钻进竹林坡的老林子里,便顿时被凉爽包围。躺在那铺满竹叶的地面上,全身内外燥热全无。一缕阳光偶尔穿过茂密重叠的竹叶照进来,一个阴深的老林子一下子就多了一点亮堂。天空中有鹰或小鸟飞来飞去,竹林间有松鼠或麻雀跳跃玩耍,野花丛里有花蝴蝶和红蜻蜓来来往往……人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幽静美好的时光,那些累、那些饿,以及那些无端的寂寞和孤独,便烟消云散了。
竹林坡也是牲口过冬的主要食物来源地。南方山区冬日里天气湿冷,坚韧的竹叶成了牛羊的好食料。特别是水牛最爱吃竹叶。乡人们冒着寒风冷气走进竹林坡,寻一处平地放下背筐,再左左右右地搬倒些竹子,一把一把地割着竹叶,背回家里,牛就能好好过冬。牛是乡下人家的大牲口,不仅能犁田耙田拉粮食,还能生小牛崽。一头牛就是一家人的希望。大冬天割竹叶冷得很,有时还有一两坨积雪突然顺着高一点的竹叶由人的后脖颈子直溜进背心,冻得人浑身上下都打冷颤。天寒地冻,人的牙齿打抖抖,但有希望人心就是热的。
如今我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竹林坡却在印象里挥之不去。有时半夜做梦,我还会回到竹林坡的老林子里砍竹片或是割竹叶喂牲口。
长久以来,竹林坡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启迪——坡上迎风冒雪饿着肚皮穿着烂胶鞋挑竹片的日子都扛过来了,生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遇到再难的事,挺一挺就过去了。
好多年,竹林坡那些人和事的碎片,一直编织着我关于故乡的回忆和想象:毛四爷精湛的竹编手艺;邻居刘二娃和我一起捉花蝴蝶的身影;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一切都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留在了那个坡上、那片竹林里。
竹林坡依然还在,而我,能是城市繁茂之林里的一根秀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