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和刀娘的相识,缘于一次去云南进行地质考察。
1995年,我第一次去云南,到了昆明才知道,去西双版纳景洪不通火车。当地谚语云:“三个蚊子一道菜,火车没有马车快。”好在野外作业惯了,赶马驾辕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云南的地质员却牵来一匹没有鞍辔的白马,说是他返回时借马帮的,刚好由我给人家还回去。他认真叮嘱我,在峡谷中骑行五十公里,出谷就是公路,路边有一片橡胶林,需将白马还给林场的刀娘,届时会有卡车载我去景洪的玉矿。
辞了昆明的同行,我骑马进入浓雾的峡谷,一股潮气袭上身来。路边野花盛放,砌路的石块经过久远岁月的洗礼,被磨去了棱角。又因为刚下过雨,马踏上去,蹄子时时顿脱,可听见铁掌击石的清脆声音。我不是第一次骑马,知道困倦时,如何搂着马脖子睡觉。山路越走越长,峡谷里只有识途老马的蹄声,哒,哒,哒……
日暮苍山。将出峡谷时,白马忽而撒欢,奋蹄奔跑起来,险些将我掀落马背。睁开眼,我看见一个姑娘站在公路边的橡胶树下。她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一身傣族服装。看见白马,她对我说:“你是来还马的吧,矿上的司机勐叔等你一天了。”看来,她就是刀娘了。在林场招待所歇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坐进勐叔的卡车驾驶室。刀娘执意要跟着一起去,勐叔拗不过,对我说:“带上她也好,给赵同志做个向导。”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这种况味,用来形容在滇缅公路上的旅行再恰当不过了。卡车开出五十公里,已是偏远之地,旷野上成片的橡胶林,树干高大而洁白。此去景洪,尚有百公里之遥。勐叔是当年插队的知青,熟悉地形,他决定抄近路,能节省半天的行程。土路崎岖,卡车颠簸得厉害。沿途不见人烟,时见原始森林,风号古木,叶坠朝露,顿时令人有一种书剑飘零之感。快到景洪时,卡车在一处山脚转弯,有小河,有石桥,然而桥给山洪冲塌了。“老江湖”勐叔懊悔起来,就在此时,刀娘忽锐声叫道:“不好,瘴母来了,快摇起车窗!”透过玻璃,我看见河对岸的原始森林上空,腾起一团团白气,它们狼奔豕突,迅疾朝我们包围过来。不过片刻,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山谷岑寂,只听得流水哗哗的声响。“这是山里的瘴气(当地人叫作瘴母),人呼吸了会生病,你不要说话。”刀娘手捂口鼻轻声安慰我说。她用另一只手也将我的口鼻掩住,紧张看着窗外。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瘴气自解,它们由苍狗狼状幻化成一群白象,缓缓向远处的山谷里逸去。
“我带他走澜沧江的水路,你原路返回,我们在橄榄坝汇合。”刀娘果断对勐叔说。勐叔“大意失荆州”,只好同意了。
澜沧江在云南境内,穿德钦、双江、澜沧、景洪、镇越诸县市,出国门易名湄公河,分数道流入南海。我对与之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比如澜沧江上的独木舟。舟长约五丈,宽不过三四尺,是将一棵巨树凿空而制成,长长的像一具木槽。水手使着笨重的长桨,划时全身起立,每下一滩,长船左右倾侧一下,欲沉又止,荡几次便平稳而下。澜沧江上的老水手不用橹和篙,凭的只是气力及与激流周旋的经验。长桨在手,举重若轻,旅客就是将生命托付与他们都靠得住。我和刀娘坐在船中央,两个水手分别站立在船的首尾。还有一只船和我们结伴,上面坐了三个去赶街的花枝招展的傣族姑娘。就这样,两只船划进了澜沧江的波涛中。
我们到达景洪橄榄坝时,勐叔还没有抵达。相比沿途的人烟稀少,橄榄坝热闹许多。赶街的傣族少女们身着紫白色的罗裙,撑着红油伞,络绎不绝。刀娘的外婆就住在坝上,刀娘去看望了外婆,也顺便换上了和街上少女一样的装扮。
我最终要去的玉矿在官木村,由橄榄坝到那里还有四十公里的水路。由于释放、开动独木舟需要六个水手,刀娘带着我在橄榄坝边逛边找水手,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四个年轻水手。说走就走,刀娘决定不等勐叔了,我们来到橄榄坝下游一个叫作惠孔的险滩。滩头蹲着两个老水手,他们长年在这里放船,但每放一次船,仍需四个帮手,因为这一程险象环生——滩的两边石崖突兀,怪石嶙峋,与山连为一体;中间一个孔洞,宽约十丈,高出下游约六尺;水从孔洞中流出,形成一个瀑布,船似是要从瀑布中直落到下游去。水手们休息一阵后,脱光上衣,用藤索紧紧绑住船尾。放船了,一个老水手站船头指挥,另一个在船尾仰后拽着,四个年轻水手拉着藤索前行。我和刀娘坐舟中,快到瀑顶时,这个柔弱的小姑娘勇敢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开!”水手倏忽散开,藤索俱断,独木舟被瀑流一冲而下,飚出很远。此时,我感觉坐的不是船,而是一架飞机。许久,我才敢睁开眼睛。滩下是平水,碧蓝的澜沧江上,划船的老水手悠悠地使着长桨。回头看身边的刀娘,正瞅着我发笑。
抵达官木村时,我们发现勐叔已先到了,他正坐在村口,抱着一根长长的竹筒抽水烟。官木村属橄榄坝管辖,仅有二十几户人家,族人相传为诸葛亮南征时所遗,至今仍依汉姓。
官木村的矿脉一直延伸到了缅甸,连日跋山涉水,在岩石上敲敲打打,我和勐叔累得牛喘。勘测取样结束后,勐叔拿给我一块缅玉原石,说:“我看那个‘哨哆哩’(傣语,意为姑娘)蛮中意你这个‘猫哆哩’(傣语,意为小伙子)的,你打个玉镯给她,讨她欢喜。”我的差期有限,不能久留。过了几日,镯子打好了,一个傍晚,我去找刀娘告别。同村的“哨哆哩”说刀娘刚走,她外婆发了急病,搭勐叔的卡车去了昆明。这位“哨哆哩”好心借给我一匹快马,说这会儿兴许还能追得上。我跨上马,忽然一阵眩晕,从马背上重重摔了下来。我中了山间的瘴气,已然没有勇力去追赶一辆疾驰的卡车。
玉镯最终没送出去。此后岁月,我给自己找借口——我还没有拉过刀娘的手,不知道玉镯是否合她的臂腕,如果太大,即使她戴着,也可能会一不留心就遗落在蝴蝶纷飞的西双版纳的草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