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村子口往西,爬十步天,走老高嘴,上放牛坪,姐妹巷就到了。
提起姐妹巷,那真是有说头的地方。姐妹巷全是一片石头城堡。据村子里上了年纪头发胡子一大把花白的李三爷讲起,姐妹巷是因为早年间的两姐妹建起来的。那两姐妹吃得苦呀,为了建起一个安乐窝,一背篓一背篓地往山上背石头,修建起了那一大片石房石屋石巷子。巷子是石房石屋的中轴线,两边左左右右有二三十间房屋。听说,后来由于失火,那些木制结构的房屋顶全被烧掉了,就留下那些石墙石门石柱子了。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那两姐妹的家业越做越大,遭土匪盯上了。两姐妹带领家人与土匪抵抗了三天三夜,双方各有损失。土匪见石房子群久攻不下,放了一把火,姐妹巷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了。虽没有了完整的石头城堡,但人们从那些石头遗迹里仍能看出些许当年姐妹巷主人家的繁华与富贵,那都是两姐妹家人团结努力的印证。
姐妹巷给我记忆最深的,除了石头与故事外,就是那里的黄蚂蚁了。夏秋时节,是黄蚂蚁最活跃的时候。姐妹巷是黄蚂蚁的天堂。那些黄蚂蚁个头不大,力量可不小呢。捉一只红蜻蜓或是撒些饭粒子,黄蚂蚁就出来了。先是一只报信的黄蚂蚁在食物上走来爬去,再转身回到洞穴领路。然后更多黄蚂蚁排成一路一路的,七八只,十几只,几十只,一团一伙地逐渐出来了。看那些黄蚂蚁干活,就像姐妹巷那两姐妹及其家人一样团结。团结就是力量,一只黄蚂蚁只有一粒米那么大,但它们要是抱成了团,不要说一只蜻蜓、蚂蚱,就是一节鸡骨头都抬得动。这个真不说假话,我是见过的。把一节鸡骨头放在姐妹巷的石头墙角,不出三分钟,黄蚂蚁就成群结队地出来了。只见它们领路的领路、指挥的指挥、搬运的搬运,宛若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很快就把鸡骨头搬得老远。
小时候,我常去姐妹巷逗黄蚂蚁玩耍,那是上放牛坪割猪草牛草的业余消遣。当然不能每次都拿着鸡骨头或是饭粒去。那时候鸡非常珍贵,家里逢年过节或是有亲戚上门,才能偶尔吃上一两回。饭呢,收成好的年月顿顿能吃饱就不错了;要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南瓜稀饭、麦粑稀饭、豇豆稀饭那是上顿接下顿,碗边子都吃得干干净净、透亮透亮的,哪里还有饭粒呢?黄蚂蚁倒是不择食,我拿半张玉米叶子都能引出一群来。那些黄蚂蚁,把玉米叶子切割成一小张一小张的,一只扛一张,大有古时士兵执戈出征的意思。有时看黄蚂蚁搬食,我的身心轻松下来,时间一久就坐靠着姐妹巷的石头墙睡着了。梦里,自己化身一位气度不凡的古代大将,能领兵能骑马能扛旗,奔跑在山川大漠荒戈,行走在野村荒坡古寺,云里雾里哪里都行……从梦里醒来时,我浑身大汗淋漓。
村里的小伙伴刘五牛说:“你娃呀,又做春秋大梦了。你娃呀,还不快来看看,这群黄蚂蚁多团结呀,把那么大的一条死鱼都搬完了。”捉鱼摸虾,那是刘五牛的特长。不捉鱼摸虾,他又能干点什么呢?本来是读书上学的大好年纪,家里却没有经济和精力送他去白合场上学。
刘五牛说:“我家呀,要是能像黄蚂蚁一样团结成群的,日子哪能过成这样子哟!”刘五牛个头不高,但有时说起话来,那理呀,立得稳稳的。
刘五牛的娘,当时在村子方圆十几公里地界都能算得上是“英雄妈妈”了。大大小小生了十一个娃,前前后后活下来了九个,四女五男,刘五牛最小。女子大了要嫁人要外走,那是正理。女子嫁人了,就留下一堆男娃。刘五牛的爹也能干,他是村子里有名的杀猪匠,靠着一手杀猪的手艺,早些年家里的日子还是过得有滋有味的。刘五牛家是村子里第一个能修得起长五间两层土墙大瓦房的。刘五牛几个哥哥看着看着就长大了。儿大要结婚,儿大要办事,儿大要分家。老爹连夜连晚出门帮人杀猪办酒席,挣点辛苦钱,把四个男娃的婚事一一落实了。媳妇进了门,就一个一个地扯皮闹架。分家,分家,再分家,后来家里就只剩老爹、老娘和刘五牛三口人了。
刘五牛的爹没了心劲儿,经常像一只放空了气的皮球,成天抬条小木板凳坐在门前的屋檐下晒太阳。那次去老高嘴帮肖根生家里做六十大寿办酒席杀猪时,五牛老爹的腿杆子被猪咬了一口。运气背,杀猪匠让猪咬了,成了村子里人家茶前饭后的大笑话。老爹的精神状态是一天不如一天,不要说杀猪了,连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的,只有在屋檐下看黄蚂蚁搬东西的份儿,哪有心思管刘五牛读不读书的事儿?刘五牛的爹呀,可能早就把养娃的事看得透透的,心也被伤得扎扎实实的。没心情,没心气,没能力,过一天算一天,他哪还有把娃儿们团结在一起过好日子的想法?
看着姐妹巷的黄蚂蚁搬东西,再看看远方走马岭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刘五牛说,我这命呀,不要说能像黄蚂蚁一样领着队伍干事了,就是能从白合场坐上一趟去城里的客车,也算是烧了高香了。看着刘五牛两滴眼泪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年少的我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
后来,当我和刘五牛再次谈起姐妹巷的黄蚂蚁时,那已是多年后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川南长江边小城十字口滨江路的烧烤摊前,两瓶啤酒下肚,一切都说开了。刘五牛已是好几个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了。这些年,刘五牛领着村子里的一帮子人成立了一个工程队,干得不错。好多人家里都修起砖房小楼,还买了车。
我说:“你娃呀,还想得起姐妹巷不?”刘五牛说:“我还想回去看看姐妹巷那里的黄蚂蚁搬东西呢!工地上一有兄弟伙闹矛盾、扯纠纷,我就给他们摆谈当年我和你在姐妹巷看黄蚂蚁搬东西的事。团结的道理一讲,好多事就平息下来了,兄弟伙也不闹了,活当然就越干越好了。”我说:“你娃呀,真有一套!”刘五牛笑笑,一满杯啤酒一口干了个底朝天。
长江流水难回,姐妹巷的黄蚂蚁以及那些远去的童年、青春,多少时光都已成灰,但总有些事和理沉积在心底无法抹去,值得时常翻出回味,并对照当下的生活,使自己的路走得越来越稳健、踏实。